第二章 一品墳 五、觀音垂淚

等方多病返回地宮的時候,李蓮花已把地上的人骨收拾停當,挖個淺坑埋了,這人喜歡打掃的毛病到墳里也改不了。楊秋岳從門頂上那道裂縫擲了幾支火把進去,門後的光線逐漸明亮,裡頭空氣並未封閉,似乎便是真正的陵寢。

「蓮花,你進去。」方多病推了李蓮花一把。李蓮花往前踉蹌了一下,大驚失色,「方大公子武功高強,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當然是方大公子先進去,何況以你那『頎長』的身材,爬裂縫再合適不過。」

方多病大怒,他一向自負病弱貴公子,李蓮花卻明明在說他瘦得像根竹竿,「本公子抓了你從那洞里丟進去。」楊秋岳卻已默不作聲爬上兩三丈高的門頂,鑽進縫隙,李蓮花和方多病頓時不再推諉,只聽楊秋岳在門後靜默半晌,淡淡地道:「裡面奇怪得很。」

方多病一把抓住李蓮花,他身子瘦削,手勁卻大,像抓小雞一樣把李蓮花提了起來,然後鑽過縫隙,順手把李蓮花如抹布般拖了進來,之後定睛一看,地上幾支火把的微光之下,眼前的情景頓時讓他瞠目結舌。

那豈是「奇怪得很」四字所能形容,在方多病心裡是稀奇古怪、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亂七八糟、妖魔鬼怪……

觀音門遠遠不止兩尺五寸厚,而足足有五尺二三,越往下越厚,竟似圓的。這「門」其實根本不是個門,是原本就牢牢生在地下的一塊巨石,熙成帝讓人在巨石上鏤刻觀音之像,鑿作門面,卻是個永遠都打不開的門。當年修陵人在巨石頂上的土層里挖了條通道,進入巨石後繼續修建陵墓,陵墓建好之後工匠用石板封起入口,和通道頂上所有石板一模一樣,看起來嚴絲合縫,毫無破綻,但這堵住入口的石頭畢竟和其他石板不同,之後沒有泥土,乃是空的,數百年之後那風化的石縫偶然給李蓮花看了出來。

而觀音門後,是一間宮殿模樣的房間。

讓方多病目瞪口呆的是,這宮殿里既沒有棺材,也沒有陪葬的金銀珠寶,但有桌椅板凳床鋪,甚至那地上滾著一個酒壺、兩個酒杯。李蓮花喃喃地道:「果然奇怪得很,皇帝的陵墓里沒有棺材,卻有死人,死人居然要喝酒……」

那宮殿里垂幔拖地,有一張象牙紅木大床,牆上懸掛江南織錦山水圖,圖上有人書「大好河山」,下落款「大琅主人」。圖下一張紫檀方桌,桌邊兩把紫檀椅子,上邊刻有龍紋。地上丟著一個扁式馬形銀酒壺、兩個素銀杯,房間的角落放著焚香茶几,茶几之旁有琴台,琴台上卻擱著一把金刀刀鞘。東西雖然不多,樣樣極其精緻,顯然都是皇家之物。熙陵最深處居然是這副模樣,實在是奇怪也哉,但最奇怪的不是這房間布置成這般模樣,而是房間里還有兩具骷髏。

一具骷髏張大嘴巴仰身靠在紫檀椅上,身披皇袍,一把金刀跌在地上。顯然他本在喝酒,突然有人用金刀一刀將他刺死。另一具骷髏鑽在觀音門後一個洞穴之中。觀音門上斑斑血跡至今仍可辨認,他雙手握著一把短劍,已在門下掘了一個深深的洞穴,全身都已在土中。只是這觀音門巨石體積龐大,石質堅硬非常,他只能沿著巨石往下挖掘,卻鑿不穿石頭,而那巨石不知深入土層幾許,想要挖出一條通道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原來想要開門的人不只是外面的,裡面的人也想開門。」方多病嘆了口氣,「這兩個人是誰?」

楊秋岳道:「這兩個人穿的都是皇袍。」方多病苦笑,「莫非這兩個死人就是熙成帝和芳璣帝?這對老子兒子在搞什麼鬼?」

李蓮花悠悠地道:「這情形清楚得很,當然是後死的人殺了先死的人……你看那椅子上的骷髏牙齒都掉得差不多了,應該就是老子;而兒子殺了老子以後在地上挖了個坑把自己埋了。」這話一出,連楊秋岳都險些笑了出來。方多病呸了一聲,「這兩個人都是皇帝,怎麼會造了個墳把自己關在裡面?尤其是這兒子,都身登大寶權傾天下了,居然跑到這裡來挖坑,是什麼道理?」

「這道理我雖然不知道,」李蓮花微微一笑,「他卻是肯定知道一些的。」他所說的「他」,指的便是「葛潘」。方多病解開「葛潘」啞穴,「小子,你處心積慮假冒『葛潘』,潛入熙陵地宮,圖的是什麼?」

「葛潘」的目光卻冷冷地落在李蓮花臉上,李蓮花滿臉歉然,看在他眼中更是分外刺眼,可恨至極,「李蓮花好大名氣,第三流的武功、第九流的膽量,我本該覺得有些奇怪。」他淡淡地道,「可惜你的確是太像小丑了些。」

方多病忍不住笑,「他本就是個小丑。」李蓮花道:「慚愧、慚愧。不過關於這對兒子老子的事,還是要請教的。」「葛潘」冷笑一聲,「你自負聰明,料事如神,何必問我。」之後閉起嘴巴,任憑方多病不斷喝問,便是一言不發。

楊秋岳在陵墓中四下敲打,這間「房間」比尋常房間大得多,皇宮他沒見過,不知皇帝住的房子是不是就是如此空曠?在那牙雕紅木大床之後還有另一間房間,裡頭屏風一座,另有一個琴台,一具「連珠飛瀑」放置琴台之上。

李蓮花踏進紅床之後的房間,看向屏風之後,陡然一個東西映入眼帘,他頓了一頓,「方多病,這裡有個有趣的東西。」方多病再度封住「葛潘」的啞穴,興沖沖地進來,「什麼?啊!」他被嚇了一跳,屏風之後,赫然又是一具骷髏。

「這是間女子的房間。」楊秋岳道,「看這骷髏身穿綾羅綢緞,說不定是熙成帝或者芳璣帝的嬪妃。」那屏風後的骷髏和前面房間的骷髏不同,它穿的一身雪白綢緞衣裙,歷經數百年而絲毫無損,頭上髮髻綰得整整齊齊,不戴首飾,頭微微歪在一邊。人已化為骷髏,但餘下那副白骨依然給人一種妍媚嬌柔、儀態萬千的感覺,不知生前卻是怎樣一位傾國絕色。

方多病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骷髏,「她美得很,居然死了幾百年還是美得很。」李蓮花輕輕扯了一下那白色衣裙,那衣裙貼身而著,即使血肉已經化盡,卻仍然包裹著骨骼,難以輕易解開。回頭細看這隻有一琴一屏風的房間,這房間之後已然沒有出路,這裡就是熙陵最深的地方,四壁都是厚達數丈的泥土岩石,有誰能知莊嚴堂皇的熙陵之下,隱藏得最深的秘密,居然是間女子的房間。

在她的門外,年輕的皇帝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撲倒在觀音門下。

這位女子究竟是誰?

噔的一聲輕響,卻嚇了楊秋岳和方多病一跳,李蓮花撥動了那具「飛瀑連珠」的琴弦,又撥了一下。方多病被他嚇了兩次,怒道:「李蓮花,你幹什麼?鬼吼鬼叫的難聽死了!」楊秋岳咦了一聲,「這琴上寫了字。」

李蓮花正在細細端詳琴身上的墨跡,「淫漫則不能勵精……」筆力蒼勁,最後一筆拖得老長,直延續到琴腹,顯然是書寫之人寫到最後把筆摔了出去。這具瑤琴本是古物,琴身漆黑光亮,寫了墨跡不易看出。

三人在房間里轉了幾圈,沒有再看見什麼新鮮東西,回到前廳,「葛潘」的目光死死盯著匍匐在地的那具屍體,方多病念頭一轉,一把把鑽在土裡的那具骷髏拉了出來。

那骷髏骨骼已經散去,只憑了他那一身千瘡百孔的皇袍才勉強把他「拉」了出來,方多病把那「一袋」零散的「東西」倒了滿地。一陣噼啪掉落之聲,塵土飛揚,三人一起看見除了骨骼之外,地上尚有印鑒一個、玉瓶一隻、琴譜一本,以及金銀觀音各一小座。那對觀音神態和門上所鏤極其相似,觀音面容端正秀麗,衣著線條流暢柔和,雖然多有破損,卻是罕見的珍品。相比而言,門上的觀音雖是雕琢精細,卻乏了一股端正慈悲之氣,顯是工匠模仿此二尊觀音而鏤。

方多病拾起那個印鑒,翻轉一看,「這真的是玉璽,我雖然沒見過皇帝的印,但這塊玉卻是極品好玉。」楊秋岳道:「看這模樣,熙成帝是被芳璣帝所殺,但是史書記載,他卻是暴斃之後,按照朝儀隆重下葬的,怎會背後中刀死於此地?」

李蓮花微微一笑,「熙陵建成這種古怪模樣,我想它本來當真要建皇陵,但後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卻被改成了一處秘宮。熙成帝將自己的陵墓改建為秘宮,怎能無所圖謀?」方多病瞪眼,「什麼圖謀?」楊秋岳淡淡地道:「勢必與芳璣帝有重大關係。」

「你們真的沒有明白?」李蓮花嘆了口氣,「熙成在地宮入口刻了那篇啰啰唆唆洋洋洒洒的《醫子喻》,那故事主要在說什麼呢?它在說老子為了兒子好,就算詐死也不算騙人,不是嗎?」

方多病和楊秋岳情不自禁啊了一聲,「熙成詐死?」

李蓮花指指後面那個女子的房間,「那具瑤琴上寫『淫漫則不能勵精』,琉璃影壁畫著鯉魚化龍……」

方多病恍然大悟,「啊!那是諸葛亮《誡子篇》的一句話,《醫子喻》《誡子篇》,看來熙成老子對他兒子寄望很深,皇帝老兒也望子成龍。」

楊秋岳微現詫異之色,「芳璣帝做了什麼,居然讓熙成決定詐死?」

李蓮花輕咳了一聲,慢吞吞地道:「我猜……芳璣帝迷上了裡面房間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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