楷書自漢末三國魏晉發軔以來,至南北朝定型,隋唐而達到極致,其間千舟競發,各展奇姿,固然美不勝收。而既規整到法度森森之後,看來已不易發揮個性,似不能再出現什麼美的藝術,然竟也千嬌百媚,各具風韻。今將歷代典型列下:
《宣示表》,傳鍾繇書,小楷,這當是最初成形的狀態,較前章所舉《力命表》又有了進步。
《黃庭經》,王羲之書,小楷。從用筆及結字看,均已脫盡隸意,具楷書規模,有相當的進展。
《王興之夫婦墓誌》,東晉永和四年(公元348年)刻,這當是稍大楷書最早的樣子,隸意尚未完全脫盡,但已是正書。
《洛神賦十三行》,東晉王獻之書,小楷。奇姿麗質,如玉樹迎風,搖曳生情;秀外惠中,似佳人凝露,潤臉呈花。小楷以情致勝者,無過於此。 比之乃父羲之,似又有了發展。
《爨寶子碑》全稱《晉振威將軍建寧太守爨寶子碑》,清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在雲南曲靖城南楊旗田發現。此碑峻利方勁,氣魄雄強,凝重粗獷,稚拙奇巧。這當是南方楷書的坯型。(圖17)而再至《爨龍顏碑》,楷書之筆勢結體又較《寶子》大進了一步。
《瘞鶴銘》,傳為梁陶弘景書,可能是梁天監十三年(公元514年)立。原刻在鎮江焦山西麓石壁上。宋時被雷擊,崩落江中,石碎為五。後移山上,現存30餘字。其字勢若飛動,氣息蕭遠淡雅,舉止爽落,氣魄宏逸。楷書中的筆畫體勢,一切俱全了。
《吊比干文》,全稱《孝文皇帝吊比干墓文》,北魏,可能為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刻,原石久佚,現存為宋元祐時重刻。或雲崔浩所書。其字筋骨瘦勁,結體方正規矩。楷書有此刻石,固在立規繩楷則,雖其後學者不多,各有追求,但這應是正格。
《牛橛〔jue絕〕造像記》,全稱《長樂王丘穆陵亮夫人尉遲為亡息牛橛造像》,亦稱《長樂王造像》,北魏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刻。在河南洛陽龍門山古陽洞北壁,是龍門造像名品之一。為龍門造像題記中紀年最早者,體方筆厚,結法茂密,而左右舒展,既工而又有變化。
《任城王妃李氏墓誌》,全稱《魏雍州刺史任城王妃李氏墓志銘》,亦稱《元澄妃李氏墓誌》,北魏景明二年(公元501年)刻,1932年河南洛陽柿園村出土。其字用筆勁健犀利,結字活潑自然,精整遒美,雋永凝麗。
《元繼妃石婉墓誌》,全稱《魏尚書江陽王次妃石夫人墓志銘》,北魏永平元年(公元452年)刻,清宣統元年(公元1909年)於河南洛陽張羊村出土。其字峭勁幽古,雅韻脫俗。雖然筆畫出入漫散自然,不作雕飾,但情趣盎然。(圖18)
《司馬悅墓誌》,北魏永平四年(公元455年)刻,1979年於河南孟縣出土。其字筆畫明潔,體勢工穩雍容,怡人悅目,為典型北魏墓誌的規範代表。
《鄭文公下碑》,全稱《魏故中書令秘書監使持節督兗州諸軍事安東將軍兗州刺史南陽文公鄭君之碑》,傳為鄭道昭書,北魏永平四年刻。在山東掖縣雲峰山之東寒洞山,是一摩崖。歷來以為此碑法最備、格最高,是楷書中具有典型性的代表。有人認為它是圓筆的典範,其實是只從拓片得來的印象,而非真正目睹原石的誤斷。細審原石字口,基本仍是方筆為主,因是摩崖,石面字口在於凹處,椎拓不能下陷,於是便成圓形,遂至貽誤。在山東平度天柱山還有一通《鄭文公上碑》,氣格情趣略有差別,不知是否出於一人之手。通常所謂《鄭文公》者皆指下碑而言。
《張猛龍碑》,全稱《魯郡太守張府君清頌碑》,北魏正光三年(公元522年)立,碑在山東曲阜孔廟。其字方折清勁,流宕奇峭,瀟洒古淡,雋永趣雅,論者以為是正體變態之宗,魏碑之極致。 自學者注意及此,多少書家都從此受到了啟迪,然而能得其真諦者並無幾人。 (圖19)
《張玄墓誌》全稱《魏故南陽太守張玄墓誌》,又稱《張黑女〔ru汝〕墓誌》,北魏普泰元年(公元531年)刻。原石久佚,僅存一明拓孤本。翻刻本很多,均不能得其神韻。其字清俊飄逸,質拙鋒秀,左右展翼,顧盼有姿。
《徂徠山文殊般若經》,是大字摩崖,在山東泰山南之徂徠山映佛岩,刻於北齊武平元年(公元570年),現經文已殘泐〔le勒〕,僅存90餘字。其字用筆舒展,自然渾厚,提按分明,鋪毫酣暢,內藏筋骨,力在其中,寬博自如,靜中有動,偃仰向背,前後相映。
《水牛山文殊般若經》,石在山東寧陽水牛山,亦為北齊時刻。其字已不是元魏遺風,與隋唐之字已經息息相通,正是一種前導。 (圖20)
《無量意經》,在河北武安鼓山響堂,亦北齊刻石。其字用筆秀勁凈雅,看似單直,實則筋骨爽利,結字寬博宏偉。雖與《水牛山》摩崖有相似之處,然而凈健過之。
楷書至隋已開始轉化,正是從元魏向唐轉化的過渡。隋碑之典型代表即《龍藏寺碑》,隋開皇六年(公元586年)立,碑在河北正定龍興寺,故亦稱《正定府龍興寺碑》。其字淡遠靜謐,體勢純正,而於平正通達之中迷離變化不可思議。因未署名,所以據書跡而有各種猜度,或說智永,或說永興,但均乏確證。 (圖21)
唐人書,有的字元魏體勢猶存,筆法漸作新意,如《房山雲居寺靜琬題刻》(圖22)及《等慈寺碑》。
初唐諸家的字則自隋而下,元魏之意已不甚明顯,隋人之法確更彰顯,雖嚴謹工整,但亦自有風采,各具特色,即使同出一人之手,書寫時間不同,也有很大出入。《皇甫誕碑》雖也是歐陽詢所書,但與《九成宮醴泉銘》大相徑庭,清癯〔qu渠〕峭利,如斬釘截鐵,更見險絕之勢。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則靜雅若處子,火氣盡消,但秀娟而凝重,端莊而蘊藉。褚遂良的《陰符經》則氣勢古淡,散而不松,疏而含蓄,風致雍容(圖23)。《阿毗〔pi 脾〕曇毗婆娑論卷第六十》是唐人寫經的墨跡,雖不知經生姓氏,但其字嚴謹不苟,儒雅勁挺,修整自持,不失行次,極見法度。《多寶塔碑》與《麻姑仙壇記》皆出於顏真卿之手,但也大不相同(圖24)。柳公權的《玄秘塔》又與顏真卿的寬博凝重不同,而以峭拔勁挺勝。 (圖25)
宋元時楷書除徽宗瘦金稍立新章外,當推由宋入元之趙孟頫,他把北魏及隋唐的楷法融納一起,又糅入晉人清趣,形成了一種既中規入矩,又略帶行書筆意的楷書,務求流美,也頗足立格。
明代文徵明的小楷取法晉唐,溫純精絕,愈晚愈追古致,似欹反正,深得逸趣。
入清以後,楷書較宋、明為盛,既有回歸求碑者,又有人另闢新境。
金農曾自創一體,非隸非行,因為它起筆收筆均有交待,絕無了草苟且之處,只能以楷書相稱,但饒有新意。
錢灃〔feng豐〕的楷書全宗顏真卿。固然魯公碑碑有異,南園(錢灃的號)則取《多寶塔》之法度,《顏家廟》之凝重,《麻姑壇》之寬博,《勤禮碑》之格局,加強筆畫力度,既守顏字之形神,又加以綜合,雖取法於顏字,然非簡單的承襲。
黃鉞其人,鮮為人知,然其楷書亦有特色,寫大字如作小楷,既有整體之氣度,又有毫髮之情趣,粗重而不板滯,秀雅而不纖弱。
包世臣倡導碑學,自己身體力行,向北魏諸碑探求消息,每取側鋒以追樸拙,然而卻柔媚過之,疏鬆無力。
張裕釗的楷書自立風格,以歐陽詢為體,將《張猛龍》融於其中,形成他里圓外方的特色,於勁健剛直中顯出了秀朗之氣。以其字入石,古樸工整,方正堂皇,頗為得體。(圖26)
趙之謙的楷書宗法北碑,善於吸收、融會,更自辟蹊徑,所以他的楷書結字法取魏碑,而用筆將唐之圓轉併入元魏之方折,既得雅趣,又顯鋒穎。
清人之能作楷者,不止於此,而獨具特色者,略如上述。
關於楷書,有人以為不見性情,沒有藝術趣味可言,僅就以上所舉,便可充分說明這是一種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