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迷蹤

趕在他們之前,范啟澤也已到了濮市,但是他沒有在鎮上停留,而是直接將車開去了青草鄉——他父親插隊的地方。

到了村裡,居然有人能夠認出范啟澤來,不過叫的是范黎東的名字,那個大叔是當年和自己父親在一個生產隊的,他們在一起呆了幾年,當他看到范啟澤的時候,恍然如同回到了三十年前一般,說他們不愧是父子,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面扣出來的。

大叔堅持要拉著范啟澤回家吃飯,范啟澤和蘭汶推辭不掉,只好跟著往他家方向走去,路上大叔介紹道自己姓楊,是這個村子的村支書。

蘭汶巧口叫道楊叔,惹得楊伯轉頭看看她,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

「小范啊,你這個堂客不錯呢!」

范啟澤聽了這話倒不忙著解釋,先看起蘭汶的臉色來,蘭汶當著這楊叔的面笑得挺甜,轉臉又是一副冷淡表情,像是在敷衍著什麼。

范啟澤看著四周,田裡備好了土,過幾天就要春節了,之後這裡會下起雨,雨水充沛,然後淹沒這些這些留著零星稻草的地方,用犁翻開以後,水和土壤混在一起,就像一些年老的或年輕的記憶,再次重歸寂寞,再後來它會長出綠油油的禾苗。

范黎東——也就是他的父親,在多少年前曾經走過的田坎,那些葉子會拂過褲腳,發出沙沙的聲音,可惜他已經不在,靈魂和身體都化成了灰燼,重新投入到這片土地中去。

蘭汶不知道為什麼也深情地看著這片土地,彷彿和范啟澤感同身受一般,踩過雪後即將冒出和即將噴發的草芽,來到楊叔的家裡。楊叔家裡開始忙活起來,很多用來過年的臘肉香腸一同下到鍋中,楊叔的老婆在廚房裡面弄得香氣四溢,而楊叔卻一直笑盈盈地看著范啟澤,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一樣。

不一會兒,飯菜上齊,楊叔從柜子中摸出一瓶藏了許久的好酒,慢慢地給范啟澤倒上。酒一沾唇,老頭的話匣子就開了,先是一直讚歎著范啟澤父子有多相似,還不斷誇獎蘭汶人漂亮,嘴也巧。

范啟澤不敢多喝,只能象徵性的端起來,在杯沿舔舔,主要還是聽楊叔說,他高舉酒杯將自己所能想到的關於范黎東的記憶傾倒出來。

那時候的范黎東剛到這裡,還是愣頭青一樣,只知道賣力幹活,閑時看書,他那個書生樣子倒是得了不少姑娘的青睞,甚至還有濮市的姑娘專程過來看他,不過他還是傻乎乎地無動於衷。

不過楊叔知道,他是一門心思地想回去,一直想著城裡的那個家,並且為之不斷奮鬥,這些大家都看在眼裡,都撿些輕鬆的活給他,他卻並不接受,而且還抽出空子給鄉民們補課,學習文化知識。

「他說這是毛主席讓他做的,要不是他,我可能就不是個村支書了。」幾杯下肚,楊叔有點臉紅了,這才想起來問范黎東現在的情況。

范啟澤低頭抿著酒,頭也不抬地說道:「他早幾年去了。」

楊叔聽了話,眼圈霎時間紅了起來,默默地將杯中酒喝掉,感嘆道:「范黎東是好人啊,怎麼就這樣死了,老天爺還真是不長眼睛啊!」

「對,是好人,但不是好爸爸。」范啟澤輕聲說了一聲,卻被楊叔聽到了,連忙揮手打住了范啟澤的話。

「這天下沒有不為孩子操心的父母,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范啟澤有些尷尬地將手中的酒喝掉,沒有再多說話,楊叔卻像是止不住話頭一樣說著范黎東的事情。

無意間提到了范黎東在林場認識的那個苗族女人的事情,這下讓范啟澤一下驚醒起來,他想到了那本日記中被撕掉的幾頁,可能說的就是這個,連忙問是怎麼回事。

「人都去了,說說也沒有什麼。」楊叔從火塘中撿起一塊火炭,點燃了香煙,煙霧繚繞中,那段往事慢慢地道來: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而且下了好幾場雪,楊叔和范黎東幾個小夥子在林場守了近一個月,山裡的日子是極度無聊的,於是幾人商量著去打點野味來改善一下生活。

當時場站裡面還有一桿老槍,漢陽造的套筒子,裝上子彈,他們就出發了。找了半日卻沒有打到什麼,倒是找到了一個村子,一個鮮有人知的天然村落,走了太久的路,人也乏了,就進了村子,想要找家人討點熱水喝喝。

這時,那個叫茶女的妹子出現了,離開的時候,茶女跟著幾人跑了挺遠,即使她還不能很熟練地聽懂和說出范黎東說的普通話,可是從茶女不知是凍得還是羞得通紅的臉上,大家都看出了什麼東西。

此後眾人總是沒事就揶揄范黎東,可這回范黎東卻不像之前那樣躲躲閃閃,反而時不時去那個苗寨,一來二往,兩人居然好上了。

這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可愛情這種東西卻神奇得如同油脂一般,輕易的滲進兩人的身體,鑽過語言甚至認知的障礙,將他們黏合在一起。

隨後林場開始換班,可是范黎東和茶女還是在一起,茶女在給鄉供銷社送土產的時候,給社長一張華南虎皮,換來了一個在供銷社打雜的工作,大家知道這張虎皮是茶女阿爹摯愛的藏品,也是這張虎皮,大家沒再議論什麼,他們兩人真的好上了。

說到這,楊叔頓了頓,看著范啟澤沉沉地說道:

「你爸其實算是一個好爸爸,你看你自己,他給了你現在所有的一切,成了城裡人,有了更加寬闊的路子。可他或者不是一個好男人,不管出於什麼,他還是辜負了茶女,不聲不響地回了城。」

「那時候我爺爺快病死了,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誰都有自己的苦衷,唉……」

范啟澤繼續追問茶女的下落,楊叔擺擺腦袋,說道:

「你爸去了鎮上後,她還是在供銷社裡面做事,過了一年,就不見了人,好像說是回了寨子。」

「林場在哪兒?我爸他走前說想讓去我看看。」范啟澤看著楊叔,一臉正經地說。

「行啊,我也想去看看了,喝完酒,我帶你去,不過得走上一段路呢。」

蘭汶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暗自的掉下眼淚,范啟澤見了,連忙遞了紙巾過去,蘭汶一把擋開,端起酒杯,一口吞下酒,然後好像沒事人一樣,不再有多餘的表情。

范啟澤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弄得有點尷尬,他偷偷地想要去挽回和蘭汶之間的關係,可在蘭汶這種決絕的態度前,自己始終像是無法開罪的犯人,只能看著蘭汶的臉色,不敢說出一句真心話。

蘭汶像是一塊無法融化的寒冰,讓坐在她身邊的自己有如針芒在背,時常手足無措。

就像分別時蘭汶怪異的笑容,她似乎平靜地離開,好像范啟澤費盡口舌解釋的分手理由對她來說都無足輕重。

其實她只是在諷刺著自己的那些理由有多荒唐,只是她把悲傷藏著,放在那個堅決的背影中,表面上對范啟澤的態度卻是如此落寞。

范啟澤想起了太多的東西,這些東西都讓他不知該怎樣補償,甚至不知道怎麼組織起自己的語言。

見范啟澤舉著筷子不說話,楊叔連忙出來打圓場,說道:「吃完了我們就上路,別耽誤了。」

說完在桌下狠狠踢了范啟澤一腳,讓他回過魂來,范啟澤連忙應聲,一面偷偷看著蘭汶的表情,她的臉極其寧靜,沒有一點傾向,也沒有一點破綻。

除了剛才突然哭泣,范啟澤覺得自己是在看一張照片,除了相貌,什麼都看不出來。

三人坐上汽車,讓楊叔帶路,往山裡開去。

楊叔局促地坐在蘭汶的轎車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擺才好,嘴上又讚揚起范啟澤福氣好,有這領導才坐的小車還有這麼漂亮的媳婦兒。

范啟澤見蘭汶眉頭一皺,連忙說道:「楊叔,這不是我堂客呢。」

楊叔尷尬一笑,不再多說話,等到了山口的路口,楊叔神秘兮兮地讓車停下,然後對兩人說道:「我去拿個東西,不過這個事情你莫到處亂講,政府查呢。」

說罷一路小跑到了樹林裡面,不一會,抱著一條木棍一般的東西回來,坐回車裡,慢慢的打開上面的塑料布,露出了一桿長槍。

「這就是當年我和你爸一起打獵用的槍,我沒交上去,這個事情別說啊!」

蘭汶擠出一個笑容,說道:

「楊叔,還帶槍幹嘛,山上還有老虎不成。」

「這個不好說呢,野豬說不定還有,就是怕遇到事,有個防身的。」楊叔撫摸著黝黑的槍身,像是看著老朋友一樣,再轉頭看看范啟澤,咧嘴一笑。在他心中,今天老夥計又神聚在一起了。

車再往前開了一段,就沒有可以繼續上去的路了,於是三人下車,步行前往那個場站。楊叔將槍重新包了起來,裝做拐杖一般,四下辨認著路。

「好多年了,這裡好像一直都沒有變,其實啊,早就變得多了,一顆小樅樹,到現在都快成材了吧。」

封山育林已經很多年了,那個場站是否還在誰也不能肯定,范啟澤心情複雜地一步步往前走著,他一點都不能確定這樣做對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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