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一切都整理完了。再沒有什麼要收拾的了。

事前,小野木曾告訴公寓的管理人,他將騰出這間屋子。

「您要到什麼地方去呀?」

看來管理人也讀了報上的消息,眯起眼睛瞧著小野木。

「暫時離開東京。」

小野木道過謝,辦完手續,交了過去欠下的房租等。現在,一切都已處理完畢。昨天,他還給石井檢察官寄去了辭職書。

實際上,辭職書應當由小野木當面遞交,順便感謝石井檢察官對自己的多方關照。可是小野木卻想到,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還是迴避與石井檢察官見面為好。

與辭職書一起,小野木還寫了一封長信。信中對地檢的全體人員因自己而受到異乎尋常的牽連,表示了謝罪之意。

一切整理停當,小野木感到自己過去的生活終止了。彷彿這是一段漫長的經歷,而一旦事過之後,似乎又只是一瞬間。

這是一段頗不尋常的經歷,是小野木初次承受到的人生中激動人心的歲月。

可是,在這一切都逝而不返的現在,他似乎覺得又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從前一模一樣了。這種狀態好像是從前舊我的繼續,而那不同尋常的經歷,則宛如一段反常的幻覺。

事物的實體本身一旦永遠消逝,便與蕩然無存毫無二致。所謂現實感,任何時候都指的是當下,否則,就只能局限於從現在向未來過渡的那一瞬間。實體本身只存於現在,它一旦成為過去,就會化作無從捉摸的幻影。

小野木面臨的新現實從一切整理完畢的這一瞬間就將開始了。可是,小野木的這個現實卻失掉了通往未來的橋樑。

這樣全部整理過後,他全身陷入了不可思議的空虛之中。過去發生的各式各樣的亊情,都變成追憶而被掩埋了。無論哪件事情,全是不連貫的片斷,無法理清頭緒。

但是,人生的過去本來就由不連貫的片斷堆積而成。以往曾抱有的希望,過去曾付出的努力,在這個萬事了結的時刻,都只不過是一些玻璃般透明的碎片而已。

唯有地檢那些前輩和同僚的面孔無法抑制地浮現出來。小野木覺得實在對不起這些人。社會上的非難,固然有指向小野木的,但更多的則是紛紛指向了「檢察官」這一整體概念,非難聲中,小野木的名字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檢察官」這個概念,唯有這個概念在一片彈劾聲中成了眾矢之的。

儘管充滿了謝罪之情,小野木卻毫無後悔之意,因為這是自己選擇的道路。

昨天夜裡,他睡得很熟,所有干擾自己的念頭在寄出辭職書的瞬息之間,全被小野木排除掉了。賴子,只有賴子是他感到唯一的存在,只要有這點就足夠了。

別的什麼都不希望了,甚至連生命也是如此。

十點鐘了……

小野木只拿著旅行皮箱走出公寓。其餘行李物品,他全部委託給了管理人。

「就要走嗎?」管理人是位老大娘,她把小野木送到門口。

「長期以來給您添麻煩了。」小野木低頭致意。

「小野木先生,」老大娘說,「再來東京的時候,您還會到我這裡的吧?」

老大娘竭力朝小野木表現出一副開心的面孔。

「一定來。」小野木走出大門,走上了馬路。到處是長期以來看慣了的景象。

一個小孩正在路邊玩耍。雖然以前從沒搭過一次話,但那孩子的模樣卻顯得格外親切。

小孩蹲在路邊正玩著泥巴。從一旁錯身而過時,他那小小的動作,神奇而平靜地在小野木眼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對面一位中年婦女身扎圍裙走過來了。這位婦女的面孔,以及正在家裡訓斥孩子的男人的面孔,不知不覺之中,都在小野木生活的一個側面留下了鮮明的記憶。這一切,此刻都印象分明地留在眼裡。

「……芳子,去辦點事來。」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音。扎著圍裙的家庭主婦正在吩咐孩子去辦事。

這些聲音也以奇妙的新鮮感留在小野木的聽覺里。

小野木來到臨街的馬路上,叫住了一輛計程車:「去東京車站。」

他看了看手錶,十點二十分。到達東京車站,時間綽綽有餘。

車子跑起來了,往日的景色飛馳而過。

但是,在小野木的心目中,這些司空見慣的景色,早已與自己無緣了。他與路上的行人毫不相干,也可以說,整個世界都與小野木無關了。他心裡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賴子。

小野木想像著賴子正在東京車站候車室等待自己的情景。時間尚早,因而無法知道誰先趕到。

這次約會是上次見面時和賴子共同商定的。也說不出當時是誰首先提出的建議,反正得出了現在的結論。賴子曾向小野木道歉,說是自己的過錯。然而,只有賴子才是小野木要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世上的萬事萬物,小野木都感到厭倦了。為了單純地生存下去,他不想再為其他事物所煩累。而繁雜的事物卻又必將接踵而至地加於其身。

為了活著,非如此不可,這正是令自己最厭惡的。一切的一切,全都使人感到心灰意冷。

小野木坐在計程車里,感到自身已經失去了電量。他本身就好似一座透明玻璃的堆積體。

小野木到達候車室的進站口時,正如事先所想到的,時鐘才指到十點四十分處。

小野木徑直走進候車室,裡面坐著許多人。他飛快地掃視了一周,沒見賴子的身影。果然還是自己領了先。

約定的時間是十一點,還有二十分鐘。小野木在一個空位上坐下。

他從口袋裡拿出報紙來讀。鉛字卻不肯往眼睛裡進,無論多麼重大的消息,全是與小野木無關的問題。

小野木的旁邊有一對說是要去大阪的年輕夫婦,正拿出地圖在交談。另一邊是位老人,帶著他的小孫子。兩邊都始終話聲不絕。

候車室里,人員出入頻繁。有的人坐的時間長了,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懶散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去;也有的人從外面進來,急於找到座位。坐著的人群里,有的臉上現出心安理得的樣子,也有的顯得疲憊不堪。然而,候車室里的每一個人都被出發前的匆忙氣氛籠罩著。

快到十一點了。

小野木心裡不禁緊張起來。他丟開報紙,兩眼緊盯著入口處。對面的入口處,人如潮湧,往來不斷,每一個人都是步履匆匆。

小野木的目光完全集中在入口處出現的每一個女性身上。他感到自己很興奮,以至於胸膛都有些脹痛了。

十一點到了!

賴子歷來都是準時赴約的。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下,小野木還曾認為賴子會提前來到這裡。賴子即將出現在眼前了!小野木幻覺里出現了賴子的身影,她從入口走進來,正在尋找著小野木。

賴子終於沒有出現。

十一點過十分。小野木坐不住了。

不會是發生了什麼事故吧?

他立刻想到路上交通的緊張情景。汽車也可能由於某種原因耽誤時間的。他自然地想到了這一點。

小野木為了使急劇跳動的心房平靜下來,彎下身子又去看報,鉛字卻一個也跳不到他的眼裡。報紙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彷彿是一張充斥著條紋的紙。

這種狀態也使他無法忍受,所以馬上不看了,另一個原因是,他擔心那樣會耽誤儘早發現賴子。

小野木看看手錶,十一點半了。他更加焦躁不安起來,再也坐不住了。於是,起身離開了座位。

「這兒空出來啦!」

一個年輕女子鑽過來,佔領了小野木撤出的地盤。

小野木來到候車室的出口,許多人正朝外面涌去。他把視線越過人們的肩頭,往遠處投射過去。入口的空間被明亮的陽光映成四方形狀,陽光底下是一排排汽車的棚頂,遠處是丸之內大廈。可是,從那發亮空間進來的人影里,沒有一個符合賴子的身段。

小野木僵直地站在那裡。

「……到熱海是什麼時間呀?」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他的耳邊飄過。

「……禮品買什麼好呢?」

「到那裡再決定好啦。」

另外一男一女的聲音過去了。

「……能買到車票嗎?」

又一個聲音。

各式各樣的聲音在小野木耳邊形成嘈雜的合唱,隨即穿流過去。這些嘈雜聲漸漸地從小野木的耳朵里消失,無論再說什麼,他都聽不到了。

時針已經指到十二點。人們的話語聲和腳步聲在小野木頭腦里全都沒有反應了。視野里的人群在小野木看來,也全都成了毫無意義的、可怕的集團。

「賴子,賴子!……」小野木在心中不停地呼喊著。他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小的汗珠,手指麻木,提著的旅行皮箱簡直就要掉下去了。

「怎麼啦?她究竟是怎麼啦?……」小野木腦海里閃過一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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