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陽關譜 第一章 災荒

日頭炙熱,彷彿不斷吞吐的火球,光線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強烈。原野一望無際,卻看不到青綠怡人的植物,目光所到之處是乾渴龜裂的土地,以及即將死去的細弱萎苗。

數十名農人俯伏在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一名道士站在中間,背朝眾人,仰頭向天,一手捏著紙幡晃動,另一隻手端著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詞。

「別動!」低聲的呵斥響起,那是一個婦人在管束自己的孩子。男孩也許是跪得膝蓋酸了,悄悄爬了起來,卻被母親一把摁下,「法師正在求雨呢!」

男孩乞求的目光令人心中不忍,「娘,我餓……」

「住嘴!」一旁的父親嚴厲地打斷了他,一面自己連連磕頭,生怕兒子的抱怨惹怒了上蒼。

孩子不出聲了,繼續安靜地跪在地上,然而不一會兒,他突然仰頭,驚喜地叫道:「快看!雲!」

果然,遠處高嶺上升騰起一絲黑雲,慢慢向這裡移動過來。連著三個月滴雨未落,而今終於見到了雲影,所有人頓時都歡呼起來。道士精神也更加振作,念咒的聲音更加威嚴。

黑雲越來越近,還夾帶著一種奇怪的聲音。眾人紛紛站了起來,沒有人說話,空曠的田野之中靜得可怕,令人窒息。雲頭壓得極低,飛一般向這裡合攏。

突然間,有人用嘶啞的聲音大叫了起來:

「蝗神!是蝗神啊!」

彷彿一滴水落入了油鍋之中,四方炸響。黑氣迅速瀰漫在上空,那是數以萬計、千萬計的昆蟲,帶著翅膀鼓噪的恐怖聲響,很快便降落在樹上、田野上。人群驚慌失措地奔跑,道士自己也被紛亂的人群裹挾著,爬起又跌倒,但此刻已經沒有人顧得上他了。

拋開故事的虛構成分,後世傳頌的貞觀之治其實開端於一種相當混亂而紛雜的局面之中。公元627年至629年,僅在這短短三年間,大唐帝國歷經了政治動亂、災荒、饑饉、戰爭的考驗,尤以貞觀三年為烈。那一年先有對突厥的用兵,後有持續了兩年的關中大旱,接踵而來的蝗災幾乎令作為京畿後盾的渭河流域顆粒無收。長安城裡到處都是逃荒的災民,衣衫襤褸,有氣無力地向著路人乞討,孩子們則蜷縮在牆角,睜著眼,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局面似乎已經到了最艱難的時候,看起來,再也沒什麼比這更糟糕了,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此後發生的事情險些成為一場地獄中的噩夢。

「瘟疫?」

「噓!」

四下看了看,確認周圍並沒有閑雜客人,便裝打扮的校尉這才心事重重地開口,「前日巡查,城中多了五具饑民屍首,死狀極其可怕。此外還有數人病重,癥狀都是一樣。此事已經奏明聖上,軍中嚴令不得散播,城內百姓尚未知曉。」

對面的酒肆主人露出了不以為然地神色,「真是瘟疫的話,瞞也瞞不住。」

「話雖如此,現在情況未明,京城中的精銳部隊大半被調去各地平抑民情,只剩下北衙司的秦將軍守護宮城。就算沒有瘟疫,城中災民數量如此之多,萬一有變,後果不堪設想。」說到這裡,尉遲方眼神一亮,道:「對了,李兄你精通醫道,可有治病的法子?」

「不是有太醫么?有他們在,卻也用我不著。」

「問題就在這裡,我們發現病患之後,便將他們帶回去診治。誰知幾名太醫聯手,竟然無人知道病因源起,更不要說開方抓藥了。」

「哦?」似乎來了興趣,李淳風道:「是什麼樣的癥狀?」

「初起類似風寒,病人畏寒發熱,頸中出現淺紅斑痕;而後高燒不退,水米不進;等到過了三五日,斑痕顏色轉為紫紅,便丟了性命。」

「瘟疫成因複雜,昔日醫聖曾留下施治之方,但人各異,病也各異,有時靈驗,有時則難以奏效。——不說這個,太醫是如何救治的?」

「正是試用了各種方法,卻不見好轉。目前我們帶回來的病人已經死去四人,剩下二人還在苟延殘喘。」眉頭緊蹙,校尉道:「昨日來報,城中又發現了十數人染病,而且,這些逃荒來的人多半在京城並無親眷,平日就露宿街頭,難以計數。這樣下去,遲早會波及全城。」

嘆了口氣,酒肆主人滿面愁容,「若是那樣,我這酒鋪只怕也要歇業了。」

「李兄!」尉遲方沒好氣地道,「都到了這地步,你還只顧著你的生意……」

「噯,話不是這麼說。生意人當然一心想著生意,至於保護城邦、賑濟災民,有忠勤國事的尉遲大人就夠了。難不成要我伸手搶你的買賣?」

「這……」

尉遲方明知他說的是正理,然而這事不關己的模樣卻令人著惱。見他詞窮,青衫男子微微一笑,陽光落在清朗眉宇間,映得光澤如玉,「這就是不做官家人的好處,管它朝代更迭、人世興廢,天下事自有他人操心,卻和李某這閑雜人無關哪。」

話音剛落,門口突然擁進幾名戎裝漢子。為首一人四十餘歲,腆胸凸肚,昂首闊步,大聲道:「誰是李淳風?」

酒肆主人起身拱手:「在下便是。」

那人斜著眼上下打量著他,突然手一揮,喝道:「帶走!」

猝不及防,兩名漢子已經直奔李淳風而去,氣勢洶洶。尉遲方大驚,喝道:「住手!」與此同時,櫃檯上的搖光應聲奔了出來,攔在酒肆主人之前,手中抓著算盤,一臉戒備之色。

突如其來的變故連李淳風也有些愕然,隨即鎮靜下來。

「閣下是誰?要帶我去哪裡?」

「少廢話,去了你就知道了!」

「此言差矣。」酒肆主人示意搖光無妨,自己則不動聲色地坐回去,慢條斯理地剝起了桌上花生,並不朝那人望一眼,「一無朝廷敕令,二無官府文書,空口白話便要我跟你走,從何說起?」

「正是。」見那人蠻橫無禮,尉遲方也不禁惱了,伸手按上刀柄,「清平世界,天子腳下,怎能胡亂抓人!」

他是軍官出身,雖然年輕,言行舉止自然有威儀。見到這般陣仗,那人也有些怯意,但氣焰仍不稍減,挺了挺胸,道:「彭國公的命令,誰敢不聽?」

這句話出口,兩個人均怔了怔。大唐開國功臣之一的王君廓,本是一員驍將,累功封至彭國公,兼領幽州大都督。只聽過名頭,卻和二人並無交往。

正在此時,一個尖利聲音響起:「混帳!」肥胖大漢呆了一呆,沒等反應過來,兩邊臉頰已經結結實實挨了兩個耳光。打人的是一個極瘦的中年人,臉型尖長,穿一領考究的蜀錦綠袍,看起來倒像是套在一隻猴子身上。看身材,只怕先前那大漢要抵他兩個還多。奇怪的是大漢捂著臉,竟是敢怒不敢言。

「大都督讓你請李先生,你卻這般無禮,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一面又轉向李淳風,滿臉堆笑道:「先生恕罪,這廝是府中新進的護衛,愣頭愣腦,觸犯了先生,還請勿怪。等我回去一定重重責罰!」

眉峰微微一挑,李淳風道:「閣下是?」

「在下姓王名堯,承蒙大都督提攜,現在府中充任七品執事。請李先生到府正是大都督的意思,還請先生看下官薄面,不吝尊步。」特意將「下官」與「七品」兩個詞咬得極重,王堯面有得色。尉遲方卻聽得暗暗惱怒,此人是王君廓的管家,說起來也不過是家奴身份,卻這般驕狂自大,拿腔作勢。正要出言回絕,卻見酒肆主人臉上也堆起了笑容。

「原來是王大人,久仰久仰,失敬失敬。不知大人到此有何指教?」

王堯自以為得計,笑道:「豈敢。下官是來向先生道喜的。」

「哦?」

「大都督求賢若渴,素來仰慕先生的才名,因此特意派我等延請先生到府。倘若應對合宜,順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功名富貴指日可待,難道不是可喜可賀么?」

王堯說得口沫橫飛,尉遲方卻越聽越不耐煩。他深知自己這位朋友為人,面上圓融和光,內里卻是寧折不彎的傲拗。帝王之尊尚且不肯輕易投靠,更何況依附權門,與這些蠅營狗苟之輩共事。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李淳風竟然沒有回絕,滿面春風地拱手道:「要王大人親自上門,實不敢當。李某何德何能,竟蒙大都督青眼相加,真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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