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雷動 第八章 戰場

乍聽這個名字,尉遲方不由得睜大了眼。

「你……你就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抱拳:「勛衛府尉遲方,見過夫人。」

女子明眸一轉:「吳國公的子侄?果然年少英雄,與藥師當年頗有幾分相似。」

紅拂口中的藥師便是她夫君李靖,此次征突厥主帥,也是太宗皇帝駕前重臣。李靖、紅拂、虯髯客,並稱風塵三俠,正是隋末唐初一段傳奇。雖是平常贊語,從她口中說出卻令人如沐春風。尉遲方咧開了嘴,只覺得此時此刻,倘若眼前女子有何吩咐,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瞥了他一眼,酒肆主人拱手道:「夫人召我,有何吩咐?」

這一句出口,突然安靜下來。女子側轉臉,單手支頤,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如雲秀髮和光潔似玉的額頭。

「我能否信任先生?」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尉遲方如墮雲霧之中,李淳風卻應聲答道:「信與不信,夫人一念之間。不過,既然要我來這裡,想必早有答案。」

紅拂微微頷首,長身而起。這才發現,她身材比一般女子都要高些,越顯得儀態出眾。伸手托起几案上一柄刀,刀身滿鑲金玉,看起來頗為名貴。

「想必先生已經知道,聖上決定攻打突厥,藥師是此次主帥?」

李淳風點了點頭,示意對方說下去。紅拂續道:「前日殿內,聖上賜給藥師這柄寶刀,以作出師壯行。但我卻在刀柄上發現了此物。」她將刀遞了過去,只見華麗的刀柄把手之上有一個小小黑色突起,不細看一點也看不出。湊到鼻端嗅了嗅,酒肆主人立刻眉頭皺起。

「奇零香?」

「果然見多識廣。不錯,這種木料有劇毒,取樹汁塗抹箭上,可以見血封喉;若隨熱力蒸發侵入人體,則是慢性毒藥。」紅拂收起刀來,神情依舊平靜,「倘若當真使用此刀,不知不覺中便會中毒身亡。」

「何人能接近這柄寶刀?」

「問題就在這裡。御賜寶刀,除了宮人、傳旨黃門、司禮官員之外,無人能近。」

「夫人心中有答案么?」

「沒有。但藥師即將出兵征伐突厥,此刻謀刺,想來與此有關。」

尉遲方聽得目瞪口呆,謀殺朝廷元勛,那是轟動朝野的大案,此刻從這優雅女子口中緩緩道出,卻似一樁小事。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紅拂道:「此事本來也不稀奇。不必諱言,自古功臣良將,功勞皆從血海中來。功越高,殺孽越重,藥師戎馬一生,想要他性命的仇家不知凡幾。之前也屢有謀刺他的事情發生,因此,我格外謹慎,對他身周之事加意提防。」

眼中露出欣賞之色,李淳風道:「有夫人輔佐回護,是李元帥之幸。」

紅拂揚起頭,笑容略帶倦意,卻又有一種震懾人心的英氣。

「藥師的戰場在大唐疆土,紅拂的戰場便在他身側。他不能輸給敵人,我又豈能輸了他去?」

一瞬間,方才柔弱文雅的撫琴女子恍然化身為揚鞭躍馬,令六軍辟易的勇者。目光轉向李淳風,道:「這便是我請先生來這裡的原因。能否助我作戰?」

靜默片刻,青衫男子俯身低首,恭謹再拜,「淳風謹遵命。」

夕陽逐漸收斂起白日里驕烈光線,餘溫卻依舊蒸騰,掠奪著草木上的水氣。乾燥到略有些發脆的柳葉在晚風吹拂下發出沙沙聲響。

「真是越來越複雜了。」

校尉忍不住咕噥了一聲,轉頭看了看身旁之人,像是想要從李淳風那裡得到答案。後者卻信步向前走去,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

「李兄?」

「啊。」如夢方醒一般回過頭來,站定腳步,「你說什麼?」

見他如此,尉遲方到口的話又咽了回去,「沒什麼。」

「嗯。」李淳風一陣沉默,不言也不動。若不是風拂衣袖,校尉幾乎以為他突然化作了石像。

「此處是晉宮舊址。」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麼一句話,尉遲方不知如何回答,聽任他接了下去,「三百年前,這裡曾有一場慘烈無比的攻城戰。匈奴兵困長安,整整一個冬季,城中存糧已盡。為了活命,便將那些老弱婦孺殺死,當作食物。到最後晉帝開城投降之時,長安已是一座死城。」

在這般溫柔的夕陽下,說著如此殘酷的故事。儘管天氣炎熱,尉遲方還是覺得脊骨一陣冰冷,「你……你剛剛是在想這些?」

「唔。」

「……當真是個怪人……」

「哈哈。」酒肆主人伸手摘下一片柳葉,凝視著微微捲曲的邊緣,「偶有所感而已。那之後的三百年來,治世與亂世交替,紛紛擾擾,卻是混亂遠多於安定。人生於世,便像這樹葉一般,浮沉飄轉,不得自主。」

他鬆開手,葉片立刻隨風而起,卷了幾卷,不知飛向哪裡。

「可是,當務之急不是這葉子,而是眼前之事吧?」校尉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令人莫測高深的友人,險些便要問他是否中了邪祟。

「對我而言,這片葉子就是眼前之事啊。」李淳風恢複了笑吟吟的神色,袖起雙手,繼續向前走去,「還有別的么?」

「當然!比如雷火燒營……」

「啊,」李淳風彈了下額角,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不說還真忘了。我已替賓王查出天雷降災是假非真,這樁生意算是了結了,明日就找他要銀子去。」

「可你不是剛剛答應要保護元帥?還有糧草營倖存下來的那位宋督糧官……總不成別人找你醫箭傷,你卻只管剪箭桿?」

「有何不可?湊四合六的買賣,落袋為安才是正理啊。」

尉遲方不禁哭笑不得。李淳風看了他一眼,唇角彎起,道:「你還漏說了一樁,那歌姬的死。」

「對對,真是湊巧。」

「不是湊巧。」出乎意料,李淳風斬釘截鐵道:「從頭到尾,歌姬之事就是個圈套。」

「你是說?」

「宋琪是個下級軍官,無錢無勢,連嚴虎都知道,金巧兒這樣的勢利女子不會真心待他。那麼,此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許了重金,要她如此引誘對方,以便在雷雨那夜把宋琪調出,另作布置。事後,又將金巧兒殺掉滅口。」

「不錯,這樣的話便能解釋得通。」

「——卻更增兇險。試想,這兩人在全盤之中只是無足輕重的棋子,也要花這些心力,則幕後之人圖謀之深、思慮之周詳可見一斑。」

「你說的圖謀,是行刺李元帥?」

「單單私仇,無須這許多心機。我猜想,真正目的應當是藉此阻止朝廷對突厥出兵。」

「難道是突厥姦細?」

「確切說來,是有內奸勾結突厥,否則無法解釋御賜寶刀被人作手腳的事。」

聽到這裡,尉遲方倒抽一口冷氣,「那我大唐豈不是很危險?」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李淳風淡然道:「突厥雖強悍,數百年來卻未曾得到過中原民心。不得民心而得天下者,自古未有。」

他是信口說出,並無特別之處。但不知為何,在聽到這句話時,尉遲方一顆緊繃著的心突然鬆懈了下來。彷彿得了這句保證,種種令人憂急惶恐之事都將雲開霧散,雪化冰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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