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雷動 第四章 夜酌

「真慢!」

「沒法子,我可沒猴兒那般能耐,可以縱躍如飛。」

將酒罈提在手上,青衫人慢條斯理地晃悠著,身旁白髮少女一面咬著手中糖糕,一面抱怨。她形貌奇特,路人不免紛紛側目,二人卻渾不在意。

「木頭先生……」

「叫先生。」

「你是木頭的先生,當然是木頭先生。天底下先生多的是,木頭先生就只有一個。」

「不對,木頭是木頭,先生是先生。照這麼說,你師父難道要叫猴兒道士?」

少女一時語塞,側過頭來認真想。見她當了真,酒肆主人忍俊不禁,拍了拍少女的頭,「沒關係,稱呼而已,怎樣都可啊。」

「嗯。問你……」

「說吧,」見少女神色忸怩,李淳風微微覺得詫異,「咦,猴兒什麼時候也變得吞吞吐吐了。」

「木頭真的……很討厭我嗎?」

「當然不是。」

「那他為什麼總那麼凶?」

「這個……」為難地看著少女充滿疑問的眼神,「小猴兒,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喜歡不喜歡都會老實說出來。少年男子性情萌動之時往往不自知,卻又急於掩飾。越是在意之人,越不知如何相待。」

「什麼意思?」

「哈。便是說,搖光心中對你,其實甚為看重啊。」

「真的?」雙目閃了閃,少女似乎頗為高興,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追問道:「那木頭先生呢?你也是這樣嗎?你要是心裡對人好,會不會也不肯說出來?」

「我?」不提防這一問,酒肆主人頓時失笑,道:「我是大人,自然不會做這種小孩兒賭氣的事情。」

「可你說話也不老實,還喜歡騙人……說不定比木頭還要彆扭……」

「哎呀哎呀,糖糕都買給你吃了,還要說我壞話……」

一路行過街市,來到玄妙觀外桃林。桃花已落盡,茂盛的桃林一片濃綠。新桃初熟,多半羞澀地藏在葉底,四周卻早瀰漫著果實的清香。桃林盡處,白衣道士已悠然相候。桌上一盤紅桃,正是剛剛採摘下來的,枝上桃葉仍然青翠欲滴。將酒放入新汲的井水中去除暑氣,而後傾入樽中。少女早已和往常一樣坐在桃枝上,一面啃著桃子,一面豎起耳朵似懂非懂地聽兩人說話。天色漸晚,明月東升,照得四下皆白。微涼的風在桃林中嬉戲穿梭,令葉片不時發出沙沙聲響。

「上一次來還是桃花盛開,轉眼已果實累累,這一春當真去如朝露。」

「豈但一春。可知你我相識有多久?」

扳著指頭數了數,李淳風恍然道:「六年了?當真不知不覺。」

「不錯。記得初見你那時,你正在祭……」說到這裡道人突然停住,不露痕迹地轉口說道:「山中不記時日,在我看來,便是桃花開謝了六次。」

「如此說來,花期雖短,尚可年年相待;人壽雖長,卻難歲歲再期啊。」

一面說著,酒肆主人一面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樽中酒倒在桃花根下,神色中有平日少見的狷狂之氣。

「微我無酒,以遨以游。來來來,今日李某難得做東,敬這滿山的花魂。」

道人搖了搖頭,「你醉了,道之。」

「是么?」信手將酒盞拋去,青衫男子斜倚在桃樹下,袖手望向天上明月。微風拂過鬢髮,意態瀟洒,卻略帶悵然,「隨意樓的酒只醉客人,不醉主人。」

「為何?」

李淳風一本正經答道:「醉了客人,還可多收些酒錢;醉了主人,卻沒處要銀子。」

「哈哈,能說出這句話,果然還清醒著。不過,你當真要在隨意樓賣上一世的酒?」

「隨意逍遙,有何不好?便是帝王將相,也不過與草木同朽。至於天下事,」索性靠著樹坐了下來,目光惺忪,語氣也有些含糊不清:「楊子曰: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只怕口不應心,這些年來,隨意樓管閑事的名聲,長安城裡可是無人不曉,連我這山野之人也灌了滿耳。」

「咳,不過是無聊人世的小小消遣,權當趣味。話說回來,觀主劍術之高,天下罕見,不也在這桃林中避世深居么?」

「我是修道人,與你不同。」

這理由含糊其辭,但李淳風卻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不再問下去。看他一眼,道人淡淡一笑。

「相識六年,不問我姓名來歷,你是唯一一人。」

「那隻因我結交的是你,不是你的姓名身份。」揚起雙眉,酒肆主人笑道:「人皆有權以自己方式行事,無須向他人解釋。」

「好一個無須解釋,」道人將手中酒一飲而盡:「我果然沒有看錯。」

「世間眼光銳利過觀主的人,只怕極少。」

「這一句是奉承,還是自誇?」

「哈,均無不可。對了,有件事:你可精通煉丹術?」

唐時道家普遍相信煉丹術,將鉛汞之類礦石投入爐中燒煉,謂能制出長生不老的丹藥。上至帝王,下至百姓,大多對此深信不疑,將之看作一門秘術。

「略有所知。」

「好極。」醉意全消,酒肆主人一躍而起,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看時,正是從糧草營廢墟中取來的黑色粉末,「可知這是何物?」

道人接過,仔細看了看,又放在鼻邊嗅了嗅。用手捻碎其中的粗粒,放在舌尖上,立刻有一種苦辛氣味傳來。

「硝石?」

「不錯。我曾聽說道家煉丹使用此物,卻不知藥性如何?」

「硝石是佐使之才,但藥性甚烈。孫真人傳下硫磺伏火法,其中有備細。」

「是那位號稱藥王的孫思邈孫真人?久聞其名,不得一見。」

「這位真人據說已修成地仙之位,我也不曾見過,但機緣巧合,讀過他的《太清丹經要訣》。」

「嗯。能否詳述?」

「硫磺、硝石、皂角,三者混合,置於罐中點火灼燒,可去除硫磺中的烈性,但這種法子務須謹慎。」

「什麼意思?」

「硫磺至烈,硝石則是大寒,一旦過量失去控制,將有驚人之事。」

聞言李淳風雙目亮光更甚,「何事?」

「曾有一位道人隱居終南山中,按照孫真人方煉製丹藥。因為急於求成,以致炸毀丹爐,傷殘雙臂。」

「也就是說,這種葯可能引致爆裂?」

「豈但如此,倘若大量使用,只怕後果不堪設想。」停了停,道人有些奇怪地望他一眼:「莫非道之也想修那長生不老術?」

「非也,」青衫男子笑吟吟地將硝石收起,重新放入袖中,「左右無事,一時興起,便想為那些無辜而死的人討個公道。」

夜色迷濛,長安城中一片寂靜。更鼓之聲剛過,街角卻傳來兩聲鳥鳴。不一會兒,又是兩聲,這一次響在一所民宅之內。先前的黑影從牆邊探出頭來,敲了敲牆壁,很快便有一個包裹從裡面扔了出來,緊接著有人翻牆而出。

「怎樣?」

「噓!」

兩個人影悄悄溜出小巷,拐彎抹角地來到一處僻靜角落。月光下看,卻是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

「真沉!是什麼?」

「反正是好東西,」先前從牆頭爬出的人得意洋洋地說,「長安第一紅歌姬收在床邊的首飾箱子,你說會有什麼?」

咽了口口水,望風的少年囁嚅道:「要不,我們打開看看?」一句話剛說完,話已經被稍大點的那個截住了,「不是說好偷來的東西一起分?」

「嗨,悄悄藏一些起來,老大也不會知道……況且我們只拿一些碎銀子……」

這句話說出,另一個也有些動心了,猶豫著對望了一眼,終於下定決心似地點點頭,「好,不過,你可不能說出去!」

「放心吧,主意是我出的,怎會去泄自己的底。」

兩人興沖沖地將包裹打開,露出裡面一隻雕刻精美的紅木箱子。箱上並沒有上鎖,只鬆鬆地橫著插銷。將插銷取下,小心翼翼開啟,月光下看得分明:那是一顆蓬鬆的女人頭顱,慘白面孔上一雙無神的眼正死死瞪著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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