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傀儡術 第八章 剜心

對於初來此地的人,描繪屋中的陳設是一件相當棘手的事。這裡是隨意樓頂,不似一般閣樓逼仄,卻十分寬敞。四面軒窗,頂棚也是明瓦,陽光直射進來,光線異常明亮,照見空氣中浮動的微塵,越顯得暖意融融。各式各樣的書籍,有絹帛、竹簡也有紙質,琳琅滿目,幾乎佔據了半個屋子。屋角處放置著一個半人高的奇怪物事,數道銅環圍繞成一個空心球體,環上刻著些看不懂的文字元號。靠牆一張軟榻,榻上橫置几案,鋪著白布,上面放有水盂、剪刀,還有不知名的種種精巧器具,以及一具沙盤,一堆花生。沁人心脾的藥草香氣則來自牆角初沸的葯爐。

主人正盤膝坐在那張軟榻上,一手捏著鐵筆,在沙盤上劃著一些奇怪符號,另一隻手則拈起几案上的花生剝了殼送入口中。聽到腳步聲響,李淳風放下筆,笑容滿面地示意尉遲方坐到自己對面。

「這是三辰儀。」察覺到校尉好奇的目光,李淳風一邊解釋,一邊伸出手來,轉動了一下外側圓環,內環立刻隨之旋轉,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三辰日月星。將三辰運行加諸四游、六合之上,就可以清楚推算經緯、時令。」

「推算……時令?」

「不錯。以往渾儀,大多不動。須知天地常理,便在一個『動』字,日動而生朝夕,月動而起潮汐,地動而分四季,倘若不動,天象便是死的,又何必推算?」

一面說著,一面扳動木榻旁邊的機括,便聽見軋軋連聲,牆壁上一扇小門打開,伸出一隻木手,為二人斟滿茶水。

「請。」

「啊!」猝不及防之下,尉遲方跳了起來,幾乎碰翻茶杯,「這是什麼?!」

酒肆主人眼中笑意隱隱,似是孩童惡作劇般的得意:「木牛流馬,尉遲沒有聽說過么?」

木牛流馬,是三國時諸葛亮所創,削木為牛馬,安上機關,可供驅策,實際上便是古代的機器人。只是諸葛死後,製作方法久已失傳,後世的人再也沒有見過。

「原來這就是木牛流馬!」尉遲方叫了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之情:「果然神奇之至!」

「雕蟲小技罷了。」對方輕描淡寫地說道,「生性懶散,所以讓它們代勞。」

「只是……因為懶散?」

這理由實在匪夷所思,比起舉手之勞的家事,製作這一類東西所需勤勉何止百倍。

「哈哈。」此間主人毫無顧忌地放聲笑了起來,「權且當作無聊人生的小小樂趣吧。」

即使大笑的時候,那雙黑如夜色的眸中,也仍然帶有某種銳利光芒,彷彿夜空中的閃電。這一閃即逝的電光和這個人閑散的外貌看似矛盾,卻又糅合得水乳交融,不著痕迹。

「你來找我,想必有事?」

「沒錯。」尉遲方想起了來訪的正題,精神一振,同時皺起眉頭,面色也變得嚴肅起來,「確實有事,一件可怕的怪事!」

那夜城樓上的屍體被解下之後,因關聯案情,沒有被送到亂葬坑,而是用蘆席捲起,停放在城外破廟。就在這一天的清晨,有士兵慌張來報,屍體被人挖去了心肝。校尉到達現場的時候,便看見死者仰面躺在那裡,上身赤裸,胸口蜿蜒著一道細長的刀痕。尉遲方強忍著噁心,拿起木棍探了探,胸腔之內果然是空的。

「是誰在看管!」年輕校尉臉上陰雲密布。

「回大人,是……是小的。」一個精瘦士兵怯生生地答道。

「怎麼回事?」

「這個……」士兵吞吞吐吐,腦門上已經全是冷汗。稍想便明白,對於這一具回煞的凶屍,誰又有膽量一直守在邊上?自然是能離多遠便離多遠。

「有誰來過?」

尉遲方環顧四周,眾人噤若寒蟬。瘦小士兵硬著頭皮道:「大人,據小的猜想,一定是鬼怪無疑!」

「嗯?」

見長官沒有當場斥責,士兵膽量又大了幾分,壓低聲音道:「您想,除了鬼怪,誰會上一具屍體這兒挖心呢?」說到此處,臉色青一陣紅一陣,暗自慶幸偷懶,否則說不定自己的心也給鬼怪吃了。

尉遲方雙眉打成了結。如此詭異的事情確實是生平僅見,望向眼前兵士的瑟縮神色,只覺得一籌莫展。寒風掠過,不知何處吹來一枚空花生殼,翻滾著落在他腳下,驀地心中一亮,想起那人來。

「暫且勿動,等我回來!」

「哦?」仔細聽尉遲方詳述情形,李淳風雙眉挑起,一臉詫異:「有這樣的事?」

「一點不錯。」看到這個彷彿天塌下來也不會驚奇的人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尉遲方不覺暗自得意,「你沒看到,那模樣真是可怕之極!」

「那麼,尉遲以為如何?」

「我?」想起了士兵關於鬼怪的話,尉遲方心下也不由得嘀咕起來。遲疑片刻,他終於鼓起勇氣湊近對方:「這個,李兄見多識廣,可知道世上有專吃人心的妖怪嗎?」

毫無預兆地,李淳風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笑什麼!」尉遲方悻悻說道,「說不定真是有的!」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眼睛裡卻還含著笑意,「若說我就是那妖怪,尉遲信還是不信?」

「開什麼玩笑!」見他絲毫未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尉遲方正待拂袖而起,忽見李淳風斯斯文文地取出一雙銀筷,從桌上水盂中夾起一樣東西來。

「看,這就是那人的心。」

定睛看了看筷尖那一小團灰白的肉,再望向對方笑吟吟的臉,尉遲方忽地臉色慘白,隨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跌跌撞撞衝下長榻,一把推開窗戶,將胃裡食物翻江倒海吐了個乾淨。

「居然干出盜屍的事來!」好不容易勉強平復心情,尉遲方一邊來來回回在屋中走著,一邊余怒未息地反覆說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噯,刺激一些,才有趣味么。」

校尉的臉如同雷雨前的天氣一般黑了起來,兩道濃眉也擰成了一股繩。

「少來!」

「那麼,找出真正的死因——這理由如何?」

「為何不先知會我?」

「假如我告訴你,你會允我這麼做么?」

「當然不!」尉遲方几乎是咆哮著說道,「從來死者為大,毀人屍體事關律法,被知曉是要殺頭的!」

「可以把我送官追究。」屋子的主人安然盤坐,眼皮也不抬。

「你!」

「大唐律例,不出首者與人同罪。若不舉報,你我便是同謀。」

呼地出了一口長氣,尉遲方坐倒榻上,雙手捧住了頭。對這人膽大妄為、得寸進尺的無賴態度,他簡直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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