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非攻和兼愛

春秋無義戰。當時貴族之間不斷地進行殘酷的掠奪戰爭。墨子接近勞動者,同情小生產者、小私有者,對他們在戰爭中所遭受的痛苦有深刻的認識,因而他反對侵略戰爭的思想感情也非常強烈。他堅決地、無情地揭發了當時侵略戰爭給廣大人民群眾帶來的災難。《墨子》書中寫道:

以攻伐無罪之國,入其邊境,刈〔yi義〕其禾稼,斬其樹木,殘其城郭,以抑(填平)其溝池,焚燒其祖廟,攘殺其犧牲。民之格者(抵抗的),則勁拔之(殺死);不格者,則繫纍而歸(用繩子一串串牽回)。丈夫以為仆、圉〔yu雨〕、胥、靡,婦人以為舂、酋(仆、圉、胥、靡、舂、酋是指做不同工作的奴隸)。(《天志下》)

《墨子》書中詳盡描述了那些被圍困在城內的人民痛苦的遭遇:男女老幼皆參加守城,民間糧食、布帛、金錢、牛馬畜產等一切可用的物品,都被公家徵用。自圍城之日起,百姓便食不果腹,平均每天只吃三升多糧食,約合現在大半升。既有作戰死傷,又要忍餓破產。沉重的力役負擔和不可估計的財產損失已很驚人,如果戰爭長期不結束,圍城中的人民就要遭受到更多的苦難。由於和侵略者的軍隊長期相持,有時甚至弄到「易子而食,析骨而爨〔竄〕」(《左傳·宣公十五年》)。至於城池被攻破後,百姓的命運將會更加悲慘。總之,在戰爭中,不管勝利或失敗,受苦受難的永遠是雙方百姓。

被侵略的戰敗國人民的命運不消說是很悲慘的,那些強大的侵略國的人民又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他們的命運和遭遇並不比被侵略的弱小國家的人民好多少,疾病、創傷、破產、死亡的命運也在等待著他們。發勝利財的是那些王公大人;倒霉的卻還是人民群眾、小生產者。墨子也無情地揭露戰爭給侵略國人民帶來的災難:

春則廢民耕稼樹藝,秋則廢民獲斂。今唯毋廢一時,則百姓饑寒凍餒而死者,不可勝數。今嘗計軍上(據孫詒讓校,「上」字應是「出」字),竹箭、羽旄、幄幕、甲盾、撥劼〔jie傑〕(據吳毓江《墨子校注》改「劫」為「劼」),往而靡弊腑冷(據畢沅說,「腑冷」即「腐爛」),不反者,不可勝數;又與矛戟戈劍乘車其列往(整整齊齊地出發),碎折靡弊而不反者,不可勝數;與其牛馬,肥而往,瘠而反,往死亡而不反者,不可勝數;與其塗道之修遠,糧食輟絕而不繼,百姓死者,不可勝數也;與其居處之不安,食飯之不時,饑飽之不節,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勝數;喪師多不可勝數,喪師盡不可勝計……國家發(廢)政,奪民之用,廢民之利,若此甚眾,然而何為為之?(《非攻中》)

罪惡的戰爭,對多數國家,對多數人民都是有害的。墨子曾用一個生動的比喻來說明戰爭的害處。他把戰爭比作醫病,說比如有一種葯,一萬人吃了,只好了四五個人,這種葯就是無效而有害的。戰爭的結果如果只便宜了荊吳之王、齊晉之君,這就肯定戰爭是極端有害的,所以應當反對(《非攻中》)。墨子在《非攻上》曾生動詳盡地論證了戰爭是虧人而自利的:

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雞豚〔tun屯〕者,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其不仁茲(滋)甚,罪益厚。至入人欄廄,取人馬牛者,其不仁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滋)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扡〔tuo拖〕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滋)甚矣,罪益厚。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

今至大為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

我們可以看出,墨子之所以反對戰爭,完全是為了反對統治階級的侵略和掠奪,是為了勞動者、小生產者的利益著想的。事實再清楚不過,只要有戰爭,無論是大國或小國,無論是戰勝國或戰敗國,首先遭到損失的總是出錢出力的老百姓。所以墨子希望實現和平,希望「飢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勞動者能獲得起碼的生活條件。他的主張是正義的,所以是正確的。這種憎恨侵略戰爭、嚮往和平的優良傳統,直到今天也還鼓舞著我們。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墨子哲學的全部精華,那就是他熱愛和平、反抗侵略的思想。墨子體現了中國古代勞動人民樸質、善良、堅貞不渝的性格。

墨子的「非攻」的主張不是無條件地反對一切戰爭,而是反對「強凌弱,眾暴寡」的非正義的戰爭。他並不反對抵抗暴力、保衛和平的戰爭。不但不反對,而且用實際行動來支持抵抗暴力、保衛和平的一方。他認為湯伐桀、武王伐紂的戰爭是代表人民除殘去暴的正義行為。湯對於桀,武王對於紂,雖然用兵,但不能算是侵略(攻),應該算是討伐(誅)。討伐人民的敵人,其性質和侵略戰爭根本不同,如果混淆了這兩者的根本區別,那就是不知「類」。

如果結合墨子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來看墨子的反對侵略戰爭的思想,就會發現他的主觀願望和歷史發展的道路是存在著矛盾的。歷史發展要求從分散割據的局面走向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局面。也只有迅速地結束了分散割據的局面以後,才會真正減少戰爭,而結束分散割據的唯一方式就是通過兼并戰爭。古代的歷史就是從許多表面上看來似乎盲目的行動中,體現了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的。歷史總是沿著必然的規律,向既定的方向前進著。墨子的主觀願望是好的,他不愧為一個同情人民、有高度善良願望的思想家和政治活動家。但他無法科學地認識歷史發展的必然方向,因而他反對戰爭的理想固然反映了一部分現實情況(像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痛苦),卻對消滅或避免戰爭提出了極不現實的辦法,這一點集中表現在墨子的「兼愛」學說中。

墨子「非攻」的主張的理論基礎就是「兼愛」的學說。

墨子不但反對一切侵略戰爭,並且企圖消除一切侵略戰爭發生的根源。他認為:

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必知亂之所自起,焉(乃)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不能治……當察亂何自起?起不相愛。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謂亂也。子自愛不愛父,故虧父而自利;弟自愛不愛兄,故虧兄而自利;臣自愛不愛君,故虧君而自利,此所謂亂也。雖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謂亂也。父自愛也,不愛子,故虧子而自利;兄自愛也,不愛弟,故虧弟而自利;君自愛也,不愛臣,故虧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愛。(《兼愛上》)

根據以上的推論,墨子認為當時國與國之間的戰爭都是由於「不相愛」。如果要天下治而不亂,那只有做到「兼相愛、交相利」,以「兼」來代替「別」。「兼」,在墨子看來是大公無私、不分彼此、關心別人如同關心自己一樣的高尚品質。具有這種高尚品質的士,墨子稱他做「兼士」;具有這種高尚品質的國君,墨子稱他做「兼君」。和「兼」相對立的是只顧自己、不為旁人設想的自私自利的惡劣品質,墨子把這種品質叫做「別」。具有這種壞品質的士,墨子稱他「別士」;具有這種壞品質的國君,墨子稱他「別君」。甚至後來墨家分化為好幾派,他們互相稱呼其他派別的墨家叫做「別墨」。

但是,墨子把戰爭的起源、社會的不合理現象,都歸結為道德品質問題,卻完全是以主觀臆測對待客觀存在的實際問題。

墨子從善良的願望出發,反對不義的戰爭,把反對戰爭的理論基礎安放在「兼愛」的學說上,卻沒有能夠找尋侵略戰爭和互相爭奪的社會根源,認為人間之所以有戰爭,是由於人們不明白「兼愛」的道理。墨子把社會混亂的根源歸結為人類的認識錯誤,這顯然是不符合事實的。

墨子把當時父子、兄弟之間的關係和國君、人民之間的關係看作同類性質的關係,這是原則上的錯誤。因為當時的國君和百姓根本不可能「兼相愛、交相利」,事實上他們之間的關係除了有相互依存的一面外,還有對抗的一面。這種對抗關係在某種情況下還可能大大激化,演變成大規模的劇烈衝突。墨子的「兼愛」的道理並不難懂,可是以墨子的鍥而不捨的精神,以墨學幾百年來的廣泛傳播,卻沒有遇到一個「兼君」,倒是教育出了一些為國君忠心服務的敢死之士,其中的道理是值得深思的。

墨子「兼愛」的主張企圖使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相安無事,和平共處,盡量做到「強不劫弱,眾不暴寡,詐不謀愚,貴不傲賤」,可是按照墨子的辦法,上下貴賤之分和舊秩序是實際存在而不能改變的。

當然我們也不應該僅僅根據墨子的思想方法的失誤,連墨子的反映廣大人民的求生存、愛和平、反侵略的合理的願望也一筆勾銷,這對於墨子和墨學的評價是不公平的,和當時的實際情況也是不符合的。

正因為反對侵略戰爭是反映了廣大人民的正義的願望,所以墨子的「非攻」的主張,構成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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