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三、徐樹錚和閣潮

徐樹錚字又錚、幼錚,號鐵珊,江蘇蕭縣人。少有神童之譽,年廿二間關至山東投靠袁世凱,踵轅上書,值袁喪居,命道員朱鍾琪代見,未得結果,住在濟南的高升店,旅居無聊,在廳堂寫楹聯,時值嚴冬,徐僅著夾袍,可是並沒有寒酸氣。這天段祺瑞剛好到高升店訪友,見徐氣宇不凡,乃探問其姓名,徐告以投友不遇,盤纏用罄,正在等候家款。段問其願就事否?徐答以:「值得就則可就」。段乃約徐長談,聘徐擔任文牘工作,從此畢生追隨段祺瑞。袁世凱任北洋大臣,段督辦陸軍各學校,徐雖擔任文員職務,但時與兵士習跑步,同操作,後赴日本入士官學校,回國後仍在段左右,領袖群僚,不僅是段的靈魂,簡直是段的化身。段一生剛愎,有人說段是剛愎「他」用,這他,就是指徐樹錚。

北洋時代有大徐小徐,大段小段,所謂大徐是徐世昌,小徐就指徐樹錚,大段是段祺瑞,小段是指段芝貴。

小徐如何影響段祺瑞,如何操縱運用,可自一則筆記中看出,這是段的另一智囊曾毓雋所敘袁世凱稱帝時和段祺瑞鬧僵的一幕,曾毓雋因為是段身邊所親信的人物,他的描敘自然很近事實:

(曾毓雋言:)項城蓄謀帝制之始,合肥微窺其隱,即召余(曾自稱)及又錚諸人秘商曰:「項城帝制自為之跡,已漸顯露。我當年曾採取共和之電,如今又擁項城登基,國人其謂我何?且恐二十四史中,亦再找不出此等人物!所以論公,我寧死亦不參與,論私,我從此只有退休,決不多發一言」。

後來帝制形成,合肥養病京郊。一夕,項城忽召余曰:「松坡已離京轉滇,芝泉亦知之乎?為我轉告芝泉,此時忍坐視我滿頭白髮,遭人摧毀欺負耶?」繼又忿然曰:「沒有我,恐怕也沒有你們!我今年逾五十,位極元首,個人尚有何求?然不能不為此一團體打算,我們不能讓人家打到大門口來!即有錯誤,第一個了解我,又能諒解我的,應該是芝泉。今乃剛剛相反,芝泉竟是第一個不了解我,不諒解我的。實令人不解!汝可轉告他」。

繼又曰:「最好芝泉能親自來見我」。於是提筆草就一函。交余遞段。段閱後決定仍不往見,囑余擬稿,加以矯正,交余面呈項城。於是我又往謁項城,作第二次之密談。袁拆函一瞥,隨命余曰:「汝且退,明日此時,可再來此」。

余謁段報告見袁經過,段曰:「汝明日復謁項城,不必多費一詞,只聽其發付可也。生死且不計,何有於得失!」

余歸,竟夕不能成寐,想找又錚諸人一商,則又錚實為與合肥同一鼻孔出氣之人。且合肥此種堅決態度,十之七八受又錚影響為多。乃作罷。

余謁合肥,請其在可能範圍內予以便宜行事。段鄭重聲明曰:「除不擁護項城做皇帝,及暫不謁見外,其他均可便宜行事。」又承相告曰:「昨晚又錚來稱:項城左右,已亟謀不利於我,並及又錚。聞他們只待上面點頭,便採取行動。我料此乃想當然事,但亦不可不防範之。」

我離合肥處後,頗有歧路徘徊之感。繼思又錚畢竟權奇倜儻人也,不如試一探詢其本意,然後請其相助。因逕往某俱樂部見又錚,坦白告以一切經過。又錚笑曰:「閣下誠坦白,但尚隱有一事,即項城大罵徐樹錚該死是也。」余亦笑曰:「事誠有之,何必贅述,以攖君之怒。」我乃更告以項城與合肥各執一端,無法向項城復命之苦,請智多星為我設想。又錚先說笑……見余若有不豫色然者,始正經為計曰:「閣下明日仍先謁項城,告以合肥擬俟稍愈,即親謁面呈密要。項城能得與合肥面談,必喜且不勝,然後吾人徐圖補救。茲事體大,不可造次。」余覺又錚所言極是,次日再謁項城。……

此次謁項城為第三度。見袁後即告曰:「段以茲事體大,決俟病體稍愈,躬親請謁,而呈一切。」又故意加重語氣,重說曰:「親來密商,比較方便。覺其病狀已好轉,大約最短期內即可應命前來。」項城聽到最短期內可以會晤,立刻變為喜悅。我正想乘機告退,但項城準備發言了。他一發問,問題便多。我暗中在咎又錚:凡所作計,總帶幾分冒險性質。正在冥想,見項城檢交馮華甫親筆函曰,汝試一閱,必覺其真有進步。我讀後,記函中警句云:「京以外事,倘有所命,決不敢辭。惟京內事,則極望菊人、芝泉諸兄能切實秉命而行,不要為其左右所誤。……」此一語明明系指合肥之信任又錚,最中項城之忌。我不待項城發言,即批評該函云:「無論東海、河間、合肥,皆屬國家柱石,似應同心協力,三位一體。……如相互猜忌,則恐禍起蕭牆,非國家之福。」項城云:可為我將華甫此意,轉告芝泉。旋又急曰:「且慢,又錚其人,亦小有才,如循正軌,可期遠到。但傲岸自是,開罪於人特多。芝泉如愛之,不應反以害之。……亦可為我轉加勉勵,並可將去此函共閱。」

余自公府辭出後,即見合肥,告以已代為權允病癒後往謁面談。並遞上河間致項城手函。合肥看罷,即擲之於地曰:

「馮華甫本來是狗,現在看來,簡直連狗不如!」

我說既已權允病癒往見,則不能稱病到底,事先應有準備才好。合肥曰:「又錚來過,亦為此事擔心,汝可找又錚共商。」

我找到又錚,出示馮函,又錚曰:「我們還是抓定自己的原則,即第一:不論直接間接,積極消極,均反對帝制到底。第二:欲項城中途取消稱帝野心,據張季老相告,已完全失望。所以合肥還是始終稱病不見為上。」我反駁曰:「不見固佳,但不能稱病到底。」又錚思之有頃,忽拍案叫曰:「得矣,我可派人揚言於梁燕孫、楊皙子輩:『只要合肥願見項城,項城可答允合肥一切要求,所謂要求,包括人事調整』云云。彼輩一聞此言,恐被指名調整,必多方設法以緩項城與合肥之見面,則吾人可從容坐視其變。」

余每暗服徐之勇邁而兼有雅量。因一再相約曰:「一切如君所論,但請從速進行。」

果然,此後多日,項城不再召我,又錚之謀告成矣。

忽一夕梁燕孫過訪……曰:「頃間項城相告,謂據足下轉陳,合肥已允病癒往謁。果能如此,何事不可商量。第一,馮華甫即不敢再如目前之作壁上觀,而將一切責任推諸合肥身上。第二,東南西南各省督使,對我方必立刻改變觀念,而有所顧慮,以共尋求緩衝之道。則項城做不做皇帝,均得有時間從長計議。……」我答曰:「合肥已決定病癒往謁,但項城左右,恐非每個人都如閣下想法。……合肥個性,閣下所知,決不可供群小玩弄。」梁氏云:「足下之言是也,容將此意往陳項城,得其了解,再來就商。」

梁去後,余即往告又錚,徐曰:「有我徐某在,決不令此獠猖獗禍國也。」

我問曰:「君謂南皮項城,是半豪傑,作何解?」徐曰:「南皮一生,以罵人起家。項城一生,以騙人起家。非豪傑不敢以罵人,非豪傑不足以騙人。然真豪傑,則既不罵人,更不騙人。今南皮與項城一罵人,一騙人,吾故曰半豪傑也。豪傑而曰半者,其他一半,屬屠沽故也。」徐氏述畢,關於梁燕孫與我晤談之應付,又錚毅然曰:「我料梁氏旨在窺探吾人意向,暫時決不會慫恿項城召見閣下。因我所做工夫重點,即在投彼輩所好,可使項城一時更不圖見合肥,請君高枕看我好謀。」我深信又錚之能,遂亦置之。

項城欲與合肥見面,終因又錚窺破項城左右意圖,略施拖延小計。不久蔡松坡雲南起義,項城亦勢成騎虎,不能登其大寶。

某夕。又錚過訪,謂項城又有請合肥復出相維之意,幸為其左右所阻。繼又曰:「只要我們能消極到底,軍事方面,久持必生變,雖倒河傾海,亦無能為力。」河海雲者,指河間與東海也。又錚只堅持此一策略,以成合肥再造共和之局,合肥亦能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

又錚最重視者,為項城將來如何收場,合肥又如何出而善後,我們為其左右者之如何預籌也。又錚之中心主張,為佛頭上著不得一點糞。無論項城以何種名義授合肥,縱使實際上授以全部軍權,亦不能接受。一接受,則頭上著糞,永遠難洗。反之,縱使空虛到委蛇伴食,予以間曹,也當拒絕。不拒絕,頭上又著到糞了。故吾人不能輕易授人以口實。則項城之敗,敵人不一定能收全功,而我們則操勝算之一半。後來事實演變,一如其所料。雖以東海之善於操縱,河間之亟思染指,而北洋軍權,始終控制於合肥手上者,胥又錚此一堅決主張,為奠定其基。

當袁氏取消帝制,手令東海,請合肥同籌善後,一切請合肥處理,惟不能再用徐樹錚。合肥一開此言,大怒曰:「事到如今,尚一點不放鬆。我寧不幹,我又如何能幹!」

曾氏又云:「大徐最怕小徐,但有時亦愛小徐,且想利用小徐,而小徐終其身,只接受其怕,不接受其愛,更談不到利用。而合肥則不然,能使小徐終其身不見其愛,只見其信任。不見其怕,更不見其利用。信任矣,愛何加焉。利用矣,怕必隨之。然則大徐之智出合肥下矣。」

黎元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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