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十、眾叛親離

3月26日,袁的老朋友唐紹儀從上海發來一封勸退電,既呼先生,又稱執事,語句之尖刻,比打袁耳光還厲害。原電如下:

「北京袁慰亭先生鑒:白宮睽隔,瞬已連年。憶從癸丑電請執事解職,既蒙嚴譴,即蟄居滬上,對於政事,從未妄發一言,妄建一議。坐是亦久缺箋候,甚罪!甚罪!執事數年來所有不忠於《約法》之行政,世人注視方嚴,固有公論微言,執事亦自知之。

自帝制發生,以至滇、黔事起,舉國騷然,不可終日。儀雖雅不欲言,而國事重大,亦萬難漠視。近閱報悉撤銷承認帝制之令,而仍居總統之職。在執事之意,以為自是可敷衍了事。第在天下人視之,咸以為廉恥道喪,為自來中外歷史所無。試就真理窺測,今舉國果有一篤信執事復能真踐前誓,而實心擁護共和者乎?今茲之變,致吾同胞日尋干戈,自相殘殺,儀亦深信執事目前所握兵力、財力之充足,亦暫勝於起義之滇、黔、桂數省。但力服不能心服,古有明訓。

此次義舉,斷非武力所可解決。為執事勁敵者,蓋在舉國之人心,人心一去,萬牛莫挽。茲陳唯一良策,財只有請執事以毅力自退。誠以《約法》上自有規定繼承之人,亦正無俟張皇也。抑更有請執事深加註意於前事之可危者,庚子之攻使館,壬子之掠商場是也。儀秉性狂戇,素荷恕原,愚昧所及,故敢呈最後之忠告,採納幸甚。紹儀叩。有。」

唐紹儀和袁締交於朝鮮,共事數十年,自民元唐擔任內閣總理被袁欺侮而下台後,就由北京遷來上海,經營實業,小隱於商,絕口不問政治,可是在上海商場和民意中,已成領袖。他對袁的傷心自民元起已到極點,直至勸袁退位電發出,才算一吐胸中之氣。

張謇、徐世昌和袁訂交最早,袁帝制後曾列徐世昌及張謇均為嵩山四友,但徐、張都未參與洪憲帝制,迨袁撤銷帝制,請徐出山後,徐有函向張請教,張則復徐函勸袁下野,函如下:

「菊老相國前輩閣下:違侍左右,忽忽半載。辱奉明問,累讀增唏。當籌安會發生之時,正下走朴被出都之日。瀕行謁辭洹上,語及君主問題。謇無似,自以獲交洹上三十餘年,知而不言,言而不盡,隱情惜己,非所以對故舊。因本懇摯之愚,陳是非,說利害,反覆更端,至二小時之久。而蓄窾未竟,洹上頗不以為忤。私心竊喜,謂旦夕之頃,可以消弭無形。不圖群小交蔽,以帝製為投機,居洹上為奇貨,浸淫醞釀,以成今日之禍,思之痛心,夫復何言?公於帝論勃興之時,潔身而退,及睹時局顛危,慨然出山,取消帝制,自任天下之重。風誼卓然,誰不飲仰!

夫今日海內洹上故舊,締交最久,如公與下走者,殆無幾人。而公與洹上昔日同官尤久,相信尤深,故公之愛洹上也,自較下走為尤摯。惟明問所謂國步益棘,痼疾已深,責望下走,罄其愚慮,貢於左右,復督下走北上行期,下走自解職得請以來。專意村落,不一語及世事。此聞桂繼滇、黔而起,乃前盡此二三月之報紙,撮要而觀,不禁太息於熱中群小之誤,洹上遂至於此也!目前則粵繼之,浙又繼之矣。

公所謂痼疾已深者,則下走尚有一最後罄慮效忠之說,請畢陳之:辛亥之役,海內騷然,中外人士,咸以非洹上,不能統一全國。故南中各省,擁護不遺餘力。凡可以鞏固中央者,舉不惜犧牲一切以徇之。蘇、鄂兩省,尤為顯著。癸丑之事,洹上得收迅速蕆事之功,雖由北方將士之用命,亦全國人心信仰之效也。

自帝制告成,而洹上之信用落。帝製取消,而洹上之威望墜。無威無信,憑何自立?考中國往史,國事擾攘之會,皇帝下罪己之詔,則父老感泣,人民鼓舞,史冊載之,以為美談。若總統則非皇帝比也。今取消帝制之申令已自承為有罪,而人民之感想愈惡。甚且號舉義旗者,即曾膺勛爵之人,此無他,不信固不威,不信先伏於人心,故不威乃見於軍事,今且不必論法律,不必論是非,而專論利害。曹錕、張敬堯所統,皆北方勁卒,進退趑趄,頓於瀘敘之間,湘省北兵,號稱三萬,以當滇軍數千之眾,未聞有若何奇功偉績。浸假而兩粵會師,分途入湘,此三萬不相統屬之北軍,能保必勝乎?湘失則荊襄必動搖,荊襄動搖,則蜀中北軍之後路斷。報紙固言某省,且為浙續,縱未必遽成事實,而中央則不能不防,防多則力分。以軍略言,中央已成反攻為守之勢。以政治言,中央即無統治全國能力之可言。此不可救藥者。

報紙又有調和之說,謂公將羅致反對之人,組織責任內閣,此非下走所敢知,否則窺意梁、蔡,既抗顏行事,敗非身殉,則作海外逋客耳,尚冀其伈伈俔俔,俯首惕息於北京偵探之下,其可得乎?此不可救藥者又一。

武力與調和。皆不易解決,而中央六個月必平亂之認期,轉瞬即屆,外人詰問,將益見逼,何以應之?

今為國計,為民計,為洹上計,惟有以真悔救已失之信,以大勇留未泯之威而已。報言湯、唐諸人曾有勸退之電,不知確否?不知洹上能舍己以聽否?下走原始要終,反覆度之,亦以為無逾此說。下走非貿焉附和而雷同之也,為國計免外人之干涉;為民計免軍民之荼毒;為洹上計上不失為日月更食之君子,次不失為與時屈伸之英雄。洹上之承認帝制也,固嘗以救國救民犧牲一切,號於天下矣。帝製成而有所犧牲,帝制消而又有所犧牲,寧復樂此無聊賴之虛名,供不相諒之描畫,逞忿一朝,與國人搏,使犧牲一切之意,轉無以表白於天下乎?

或者謂北方軍警,非洹上不能統馭,一旦受代,恐生騷亂。證以壬子三月之變,誠亦應有之虞。但洹上果於辭職之時,推誠布公,曉以大義,令其以感戴私恩之意,移而愛惜國家,軍警果信賴洹上,必能體洹上一旦豁然大公之意旨。公與芝泉總長,復左右維持其間,安在必不可以弭止。設也受代之頃,中外晏然,匕鬯不驚,則今日之反對洹上者,他日將轉而敬佩,謂命世之傑,其器量果度越尋常,不在華盛頓、林肯下也。抑洹上今日雖不如昔日之能統一全國,但尚有一部分之軍人,為其心膂,此雖反對者,亦不能不認。夫此一部分之軍人,使之統一雖不足,而聽其生亂則有餘。如洹上仍惑於群小,必欲竭此一分軍人之力,延長戰禍,使民生糜爛而無遺,外交危迫而更酷。此則益非下走所敢知。下走之愛洹上,自謂不後於公,故敢本愛人以德之言,貢諸執事,以間接效忠於洹上。以洹上不遠而復之明,與執事守正不阿之忠,必察區區之愚,而諒其無他也。

下走自辛壬癸三年以來,鬚髮日白。故去秋南旋,杜門謝客,日惟以書生結習自遣,為慈善事,每念鄉里朋輩之宴歡,益綣海內生平之舊雨。洹上倘深思鄙言,急流勇退,則下走近所經營江上之五山,與洹上之村,公之百泉,俱可為聯袂偕游之地。人世未來之事,聽彼英俊年少為之,而倚仗觀焉。爾時洹上當信下走今日之言,為不愆也。屬者洹上與公所觸苦惱,極可念,寧不願一往省視,顧奉晤時,所欲貢者,亦不外此,而轉不若筆述之,猶可曲達。且軍時方擾,旅行不便,不能遠赴嘉招,臨穎惘然,蓄窾亦仍若未竟也。幸鑒諒之!伏祈為國,萬萬珍重。」

帝製取消後,3月15日袁用黎、徐、段三人名義致電陸榮廷、梁啟超、蔡鍔、唐繼堯說:「帝製取消,公等目的已達、務望先戢干戈,共圖善後」。4月2日蔡鍔有回電給黎、徐、段三人說:「默察全國形勢,人民心理,尚未能為項城曲諒。凜已往之玄黃乍變,慮來日之翻雲覆雨,已失之人心難復,既墮之威信難挽。若項城本悲天憫人之懷,為潔身引退之計,國人軫念前勞,感懷大德,馨香崇拜,岩有涯量!」這個回電是相當的緩和。

4月1日袁又用黎、徐、段三人的名義向護國軍提出議和條件六項:

一、滇、黔、桂三省取消獨立;

二、三省治安由三省長官負責維持;

三、三省新兵一律解散;

四、三省派往戰地的兵士一律撤回;

五、三省自即日起,不準與官兵交戰;

六、三省各派代表一人來京籌商善後。

以上六個條件根本不是議和,簡直是勝利者對戰敗者的條件。當然這都是袁自擬的,黎沒有過問,段不肯表示意見,只得到徐的一人支持。

4月中旬,護國軍回答黎、徐、段三人,針對議和條款另提六條:

一、袁退位後貸其一死,但須逐出國外;

二、誅帝制禍首楊度等十三人以謝天下;

三、大典籌備費及用兵費六千萬,應查抄袁及帝制禍首十三人的財產賠償之;

四、袁子孫三世應剝奪公權;

五、依照民元《約法》,推舉黎副總統繼任大總統;

六、除國務員外,文武官吏均照舊供職,但關於軍隊駐地,須接受護國軍都督的指令。

這六個條件和袁的六個條件相比,真是瞞天喊價,就地還錢,相差兩極。正和辛亥革命時,袁代表清廷與武昌革命軍洽商停戰的情勢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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