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卅四、北方兵變

元年2月29日晚上的北京城,突然槍聲四起,只見許多身穿灰色軍服的兵,到處搶劫,首先受難的是正陽門一帶。這時南方迎袁專使們正酬應完畢,回到迎賓館,忽然人聲鼎沸,槍彈橫飛,血紅的火光浮在窗面,人們奔走相告,說是兵變了。為什麼會兵變呢?大家異口同聲說是由於北方駐軍反對「袁宮保」南下,反對專使們搶走他們的衣食父母,所以懷恨作亂。專使們聽到這個消息,不由不信,乃倉皇檢拾細軟,匆匆趕到六國飯店避難。

兵變的部隊是第三鎮。第三鎮是北洋軍的主力,段祺瑞便曾兩任該鎮的統制,後來則由曹錕接掌。曹錕據說是袁身邊的「趙子龍」,打娘子關叫他去,打灤州也叫他去。他每次謁見「袁宮保」時,都是筆挺挺地站立著,叫他坐他從不敢坐。袁對他講話,他除了「是……是……」之外,不敢多說一個字。袁平素對段、馮都禮貌有加,獨對曹則不假詞色。按照當時官場習慣,若長官對屬員很客氣,就是不把他當作親信人,相反如果長官對部下越不客氣,罵得越厲害,則這人一定是「聖眷甚隆」。所以當時有人便以挨罵的多寡,做為自己陞官快慢的溫度表,每挨一次罵便欣欣然有喜色,且奔走告人說:「我今天又挨罵了!」旁邊人也為其高興,且祝賀說:「恭喜,恭喜閣下不日就要騰達了。」依照這個習慣,曹錕是北洋三傑以外最重要的一個人。

第三鎮兵變時,統制曹錕亦在北京,兵變原因雖然很多,但最主要的一點是不願袁世凱南下,所以當時或是事後的輿論都把這次兵變的主使人推在袁的身上。究竟是不是袁,一直是史家爭論的重點。作者認為袁對兵變絕對有責任,或者有縱放,但決不會主使。道理很簡單,袁當時已被南京參議院尊為中國華盛頓,他能獲選為中國臨時大總統,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代表「安定力量」,不只國內人心如此,即國際間亦認為袁是動亂中國的「安定力量」。袁的聰明智慧怎會不了解這一點。至於袁反對建都南京,當時反對最激烈的是同盟會中的巨頭宋教仁、章炳麟,而武昌的黎元洪也主張建都北京,加上參議院投票決定國都地點時,亦可看出多數反對南京。因此袁可以使用其他方法達成不南行的願望,用不著策動兵變。袁是搞軍隊起家的人,當然明白兵變這玩意不能隨便玩,玩兵變等於玩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能放火不一定就能熄火。

還有最重要一點,兵變一發生,很容易招致國際干涉,尤其是日本正處心積慮,主張將中國分而食之。袁是個野心家,但他決不會甘願製造外人干涉瓜分中國的借口。

不過袁當然願意軍隊表示一點行動,適可而止,使自己不能離開北京的借口有事實證明。

至於北洋軍在此時鬧兵變,是有其背景的。

馮國璋在統率北洋軍攻克漢口、漢陽時,漢口曾遭北軍洗劫,房屋盡毀,積屍日曝,野狗宵鳴。當時有一位記者曾問北洋軍士說:「大家都說你們搶掠,有沒有這事?」兵士說:「有的,我們不搶就沒得吃了。革命軍到處受人歡迎,家家奉獻食物;而我輩到來,老百姓堅壁清野,甚至用錢買東西都買不到,我們不搶怎麼辦?」由這一段對話可以看出當時北洋軍的處境。

北洋軍在漢口的暴行,曾受中外輿論嚴厲的指責,加上清帝退位以前,與革命軍作戰的,幾乎全是北洋軍。清帝退位,革命成功,南方公私團體不時以文電揭發北軍抵抗民軍的罪狀。袁世凱當選總統後,竟有解散北洋軍的謠傳,於是勢傾一時的北洋軍,內心既失望又疑懼。其實和議以前,北方秘使廖少游和黃興代表曾簽有一個草約,其中特別註明:「南北漢軍出力將士各享其應得之優待,並不負戰時害敵之責任。」這本可以算為保證。可是這是個秘密條款,未被公開,公開流行的,多是不利於北軍的謠言,因此兵變時,亂兵一邊搶掠一邊嚷著說:「不成了,不成了,國家用不著我們了,我們乘早搞點盤纏回家吧。」

第三鎮士兵嘩變的直接起因是裁餉,原來當時陸軍部所定的營制餉章,凡出征出防將士,照例自起程之日起加給津貼,以慰勞武士,優待征夫,事平後仍回原防,回防即無津貼。辛亥起義後,北洋軍第一、第四鎮奉令開赴前線,按照餉章每兵每月加發一兩津貼。第三鎮由長春開赴北京防衛,亦照出征慣例加發津貼。和議達成,二、四兩鎮回防,於是照章裁餉。第三鎮仍在北京並未回原駐防區長春,所以不在裁餉之列,不知怎的傳說第三鎮也要裁餉,兵士遂以訛傳訛。

2月29日晚八時,第三鎮士兵在朝陽門外東嶽廟嘩變,先在朝陽門外劫掠果攤食鋪,後與朝陽門內變兵會合,分頭搶掠,凡金銀錢鋪首飾店、飯館及洋雜貨鋪全遭洗劫,併火焚東安市場、東四牌樓等處,受災區域之慘尤勝於庚子八國聯軍。兵變前後綿延三日。兵變的第二天3月1日下午4時,袁世凱在迎賓館(袁當選總統後改為總統府)召集北京高級軍政首長會議,決定立即採取行動制止亂事蔓延,除照章補發未變各軍應領之欠餉外,另派陸建章、曹錕等分赴各部隊駐紮所剴切開導,同時令飭毅軍隨時緝捕再圖逞亂兵士。毅軍統領薑桂題奉令後,親率衛隊四齣彈壓,遇見亂兵任意搶劫者,立即格殺。

2月29日北京兵變之晚,南京迎袁專使下榻之招待所內亦受騷擾。亂兵持槍毀門而入,招待所內衛兵措手不及,無法阻擋,南來諸人只得分路避去。蔡元培、汪兆銘、范績熙人一僻室,閉門熄燈靜坐以待,亂兵在所內遍處擄掠,志不在人,飽劫而去。蔡元培等見亂勢繼續擴大,乃潛赴美國友人格林家小住。格林殷勤招待,借住一宿,第二天即由美領館派人護送至六國飯店。中午時間,王正廷、王景春、鈕永建、黃愷元、魏宸組、宋教仁、劉冠雄、陳乙白均陸續趕到,大家交換消息,才知招待所已遭洗劫一空,南來諸人的文件衣物已蕩然無存。

3月2日,蔡元培等致電南京臨時政府及臨時參議院,認為「速建統一政府為今日最要問題,余可遷就,以定大局」。迎袁專使態度的改變,並不是受兵變的威脅,而是感到北方局勢的嚴重。北方有北方的許多問題,南方的人是無法了解的。這兒作者節錄一封賀良朴先生致蔡元培的信,這封信相當深刻,他不是替袁講話,而是道出了北方的心聲:

「……諸君北來,歡迎之聲未終,愁慘之氣大作。二十九日北京變亂,使京華薈萃之區付之一炬,未幾而禍延天津,未幾而殃及保定。議者莫不歸咎項城,謂其事先既疏於防範,臨時復失於寬縱,養奸長亂,辜望喪威,莫此為甚,項城之咎無可辭矣。然仆尤不能不咎南中諸君子爭執都會地點,未免稍存意氣之私……洎乎專使南行,討論大局,彌月相持,要約寡效,暗殺之機四伏,決死之隊爭先,宗社之黨乘間構煽,桀黠之將擁兵恫愒,禁軍則意存左袒,藩服則勢將分崩,朝野張皇,大局震撼。已而共和密定,宣布猶遲,增調重兵,集於禁近,人心滋懼,一夕數驚,然未聞北京有變亂之事也。夫北京亂事不起於民軍逼迫與國體變更之時,乃於共和宣布以後,舉國欣欣想望太平,而有此奇變,此其故大可思也。首都不定,國會未開,政府無統一之機關,總統無操縱之權力……總統南行與首都南遷之議日騰於報章,人心愈搖,姦宄思逞,卒至一朝潰裂,竟出自項城所信任最愛重之軍人……即以兵變而言,使因都會地點之爭久持不決,恐將來東南各省兵變之禍更有甚於北方者。何則?北方各鎮之兵團訓練有年,素服項城之節制者,然橫決若此,今各省民軍皆旦夕召募而來,從未受軍事教育也,彼於其主將又非素有恩信之感孚也,集數十百萬無教之民鼓以革命,則彼亦曰革命有功名富貴之望,今既宣布共和,弭兵息戰解甲歸田之期近,富貴功名亦已無望矣,計維在上者之厚為資遺耳。南京臨時政府暨各省之財力定有餘裕,若聽此數十百萬人逍遙河上,餉盡財空,遣散無術,恐一旦嘩然潰亂,挾其堅利機械縱橫於通都大邑之中,生靈荼毒之禍尚忍言哉。……」

兵變後的北京,約有一個星期都是凄涼滿目,白天的街市如黑夜一樣,店鋪住家關門閉戶,路上只有巡邏的兵士和站崗的警察以及棄置的死屍,此外則是外國兵士騰馬往來。間中有外國記者沿路拍照,蕭條零落有如死市。首善之區變為瓦礫之場,窮民嗷嗷待哺,有錢人則雖以加倍的金錢也買不到食物。警廳頒令6點後禁止行人,8點鐘後交通即停頓,入夜路燈不明,繁華的北京城成了黑暗世界。內城被劫4000餘家,外城被劫600餘家。

在這場大動亂中,有很多花邊新聞,特錄載於後:

朝陽門內竹桿巷王君,是在度支部當司員(等於現在財政部的科員),二十九日晚間有亂兵十五人叩門而入,王君延之上座,款以酒,其中一兵士操山東口音說:「俺們這回子搗亂實在是給逼出來的,你老要是有富餘錢借給俺們作些盤纏,俺在山東曹州府居住,過些日子你老到俺那小地界兒去,俺一定加倍的奉還,這回可實在對不起的緊。」言訖張嘴大笑,王某即坦白的答說:「我本是一個窮京官,生平亦不作守財虜,所以身無餘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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