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柳天久愛上了化妝,就像家庭主婦愛上了存款、領導幹部愛上了主席台。不論是病死的還是中毒的、跳樓的、淹死的、上吊的,只要落到柳天久手裡,都能在火化前風風光光的跟親人見上最後一面。有一個遇車禍的老漢整個頭骨都被車輪輾碎了,臉皮耷拉下來,柳天久用麵糰搓出一個人頭安向脖子,再掀起臉皮貼在麵糰上,一張老臉就體體面面的出現在親人眼前了。

「讓死者有尊嚴,讓親屬有面子」,這是館長對柳天久的工作要求,不用說,柳天久做到了,幾年來,掛到辦公室的錦旗和寄到館長手中的感謝信就是證明。理所當然的,這一年的業務標兵評給了愛崗敬業的柳天久。只不過光榮稱號並沒有給年輕的柳天久帶來福音,相反的,卻給他帶來了牢獄之災。

本來,現如今的獎狀、榮譽證書、聘書用的都是紅本子,但民政局就是民政局,長年累月跟歷史問題打交道的民政局幹什麼都是老一套,他們頒發的「殯儀業務標兵」就是一張碩大的獎狀。獎狀捲成細細的一筒,柳天久攥著它,就像一個初戴博士帽的青年學子攥著學位證書那樣得意洋洋。

這種碩大的獎狀就是用來張貼的,柳天久站在凳子上比劃,準備將它貼在面對吃飯桌的牆上。瞎子柳大志忙著糊冥錢,他並不知道兒子要幹什麼,因為兒子幹什麼都用不著跟他通氣,就連耳聰目明的張玉琴也管不了兒子的事。奇怪的是,兒子張貼獎狀的事張玉琴卻決心一管到底。貼好獎狀,柳天久站遠了認真打量,張玉琴就是這個時候回到家的。張玉琴首先看到兒子蒼白的臉被喜悅漲得通紅,然後才發現喜悅的源頭是牆上紅旗環繞的獎狀。

「揭下來,你給我揭下來。」

張玉琴拉長臉,眼裡有一種逼人的威嚴。柳天久捻一捻指面上的漿糊,無法領會母親的意思。張玉琴經歷了短暫的沉默之後,嘩的一聲揭下了漿糊未乾的獎狀,並狠狠地甩在腳下。張玉琴打算踩上幾腳,以表達自己對它的蔑視,但在抬起大腿的那一下,她注意到了兒子冰冷的表情。這時的柳天久已經長成一個體態修長的青年,他筆直而嚴峻的站姿對母親自然就構成了一股威懾力。這股威懾力迫使張玉琴屈膝彎腰,撿起了獎狀,翻過抹有漿糊的背面晾在一堆冥錢上。

張玉琴抽一張草紙,揩揩被兒子踩髒的凳子,坐穩了。這種姿勢表明,張玉琴有很多話要跟兒子說。

「你說要讀職業中專,我也說也好;你說要去火葬場,我也說也好。」

柳天久糾正說,「是殯儀館。」

「殯儀館就是火葬場。誰人會想到你這個討債鬼要給死人做化妝?現在好了,化妝還化出個標兵來,你把獎狀貼上牆,是怕別人不知道你跟死人打交道嗎?別人在殯儀館上班,藏著掖著還來不及,你倒好,生怕人家不知道。」

「我靠自己吃飯,怕什麼?」

「你是不怕,有人怕。」

「別人怕不怕跟我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怕了就不敢嫁女兒給你,你伸手向誰要老婆?」

原來是為這個,柳天久笑了,笑得像大姑娘一樣靦腆。柳天長一邊用草紙擦去獎狀上的漿糊痕迹,一邊吃吃地傻笑。這麼一來,張玉琴就語無倫次了,眼巴巴地看著兒子捲起獎狀走人。

本來可以喜劇收場的事情,卻釀成了悲劇。張玉琴再也不放心兒子在殯儀館了,她已經很對不起兒子,這次,她一定要給兒子實實在在的幫助。那麼,一個在啤酒廠洗瓶子的小女人有什麼本領幫助兒子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請分管人事的副廠長吃飯。廠長張玉琴是請不來的,因為廠長有吃不完的宴席,就算廠長臉上有十張嘴,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的洗瓶工來請呀。副廠長也不是說來就來的,他之所以能來吃張玉琴的飯,不是這個洗瓶工有什麼大不了的攻關手段,而是有貴人相助。

這是一個休息天,當張玉琴提出中午要柳天久陪副廠長吃飯時,柳天久立即識破了張玉琴的動機。

「你是想巴結副廠長,達到讓我改行的目的?」

「人家副廠長能來,是我們的面子,不能這麼說話。」

「這麼說,是有肥缺讓我去頂羅。」

「有個貼商標的老貼倒了,剛剛解僱。」

「就讓我整天往瓶子上貼商標?我還以為讓我干採購科長呢。」

「貼商標怎麼啦,貼商標不比你往死人臉上撲粉強?」

柳天久不說話了,臉上變成冷酷的笑容,這種笑容把母子間難得的融洽氣氛破壞了。不要說張玉琴,瞎子柳大志也能感覺到形勢的不妙,萬一兒子一怒之下走人,誰也挽救不了局面。果然,柳大志的話一出口,就把柳天久勸得服服帖帖地跟張玉琴走了。柳大志是這麼說的:

「老顧告訴我了,說你的工作就是要讓死者有尊嚴、讓親屬有面子,死人你都要讓他有尊嚴,就不能讓你母親有一點點面子嗎?」

柳天久是用自行車載張玉琴到「後宮酒店」的,後宮酒店大紅燈籠高懸、紅袍侍女雲集,看上去沒有一點「後宮」的味道,倒像是一家供達官貴人享樂的妓院。妓院的觀感使柳天久不適,心底的厭惡不斷的浮上臉部,臉色於是就難看了。

柳天久把自行車扶進車棚鎖好,跟張玉琴上了二樓。張玉琴推開一間包廂的門,卻不敢貿然進去,裡面發生的事情讓她進退兩難。張玉琴緊張地盯住柳天久,希望包廂里尷尬的一幕沒有映入兒子的眼帘。事情上,柳天久什麼都看到了,只是不動聲色而矣。其實也沒什麼,柳天久想,不就一個男人的手伸進一個女人的衣服里嗎?

張玉琴覺得尷尬的事情副廠長並不覺得尷尬,他慢慢抽出扣在女人胸部的手,招呼張玉琴母子坐下,並介紹說:

「這是印刷廠的小婉,聯繫印商標的事;這是張玉琴,我們廠的廠花。」

張玉琴堆起僵硬的笑臉說,「人老珠黃了,還廠花?」

「楓葉紅於二月花,有人疼有人愛就好了。」

張玉琴擔心副廠長越說越走樣,趕緊對滿臉警覺的兒子說,「快,叫謝叔叔。」

副廠長捏了一把柳天久的臉,皺起眉頭說,「我沒那麼老吧?牛高馬大的叫我叔叔,人家還以為我上面不會咬底下不會搞。」

柳天久理解了他的意思,改口叫「謝大哥。」

「這就對了。」副廠長說,「年輕就是他媽的好呀,吃不飽睡不夠,泡妞正是好時候,等到六點半就來不及羅。」

副廠長的話柳天久聽來有點吃力,「我不理解。」他說。

「這有什麼難理解的?」張玉琴說,「人到老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

「這個我懂。我不懂的是什麼叫六點半?」

小婉鬼鬼祟祟地笑了,用手背擋住自己的嘴。副廠長拎起一根筷子,搖晃著說:

「看,這就是六點半,快樂的鐘擺跟身體永遠垂直。」

小婉奪過筷子,一邊敲擊副廠長的頭,一邊嗔怪:「不要臉!不要臉!」

紅袍侍女開始上菜、斟酒,正要開席動筷,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的突如其來改變了包廂的格局,使事態的發展旁逸斜出。這個人就是幫助張玉琴就業、柳天久入學的「貴人」。副廠長一見他進來就大聲嚷嚷:

「你媽逼跑哪去死,把老子撇在這裡自己尋花問柳去了?」

副廠長這句牢騷話所透露出來的信息說明,他們是事先約好在這裡會面的。貴人試圖重新掩蓋真相,他乜一眼柳天久,壓在副廠長的背上說:

「真是無巧不成書阿,我就在隔壁包廂,聽到廠長大人的聲音是無論如何都要過來敬一杯的。」

「你這是一腿踩兩船……」

話還說完,貴人就抬起酒杯堵住了副廠長的嘴,「千言萬語一個字,干。」

貴人的這一招沒有湊效,副廠長使勁搶過酒杯,硬塞到張玉琴面前說:

「要喝四個人喝,我們兩對野鴛鴦先干他一杯。」

這句話說得太重了,像一把鎚子那樣敲在張玉琴的頭上,把她的臉都敲黑了。張玉琴搖晃一下,拌倒了椅子,說話的腔調變成了尖叫:

「天吶,你們要我的命嗎?久,你去哪?久,你回來!」

張玉琴呼喊著追到樓下,但為時已晚,她只能遠遠眺望兒子柳天久騎在自行車上的背影了。在事件進一步惡化的過程中,張玉琴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沒有追著兒子回家,而是踅向後宮酒店的包廂去了。

這天上午,柳大志的心裡充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晦氣,先是打翻了漿糊,然後是踩上漿糊碗摔了一跤,當他摸索著去撿破碗時,卻被瓷片劃傷了手指。這是一個不祥的兆頭,柳大志對自己說:

「人要倒霉,煮水粘鍋。」

柳大志決心什麼都不幹,凈心等待某種變故橫加在他頭上。因此,柳天久打開房門,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態怪異的父親,柳大志正悠閑地坐在角落,嘴巴嬰兒似的吸吮著手指。聽到開門聲,柳大志嗅嗅鼻子,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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