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還有兩天,省司法廳的領導就要下來安全大檢查了。今天又是指導員的班,點完名,指導員合上夾子,伸長脖頸仔細張望了九號房的上上下下。結論是「牆壁太髒了,到處是蚊子血。」指導員說:

「小如負責叫人弄乾凈。九號房一直是我分管的文明號房,這次大檢查如果受表揚,每人獎勵一碗肉;如果挨批,你們走著瞧,哼哼,等著集體炸魚吧。」

指導員一走,小如就露出為難的表情,「恐怕弄不幹凈吧?」

獨眼說,「容易得很,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勁刷,再用布片抹一抹就行了。我們營房的內務還不是這麼整的?動作要領是布片要不幹不濕。」

小如叫刀疤和黑臉過來,把指導員布置的任務傳達給他們,叮囑要先搬出牆角的被褥,以免滴到肥皂水。黑臉二話不說,轉身就找肥皂兌水去了。刀疤行動遲疑,似有不滿情緒,腰眼捱了獨眼一腿,頭就耷拉下去。

帥哥、交通等人也動起手來,搬被褥的、調肥皂水的、刷牆壁的,為了不被指導員集體炸魚、為了爭取每人一碗肉,九號房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團結局面。打蚊蠅的時候不怕它高,舉起拖鞋使勁一跳就拍著了,現在要刷去血跡,一蹦一跳的可不湊效。黑臉招手讓皇上蹲在牆角,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工作,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小如突然想起來:

「什麼叫集體炸魚呢?」

為了不影響他們清除蚊子血,九爺從角落坐到了通鋪的中間,盤腿挺胸的姿勢沒有變。電風扇的旋風撩起九爺的襯衣下擺,也吹亂了他的頭髮。九爺打開《昆蟲記》說:

「在金屬網籠子里,椎頭螳螂的幼蟲停在一個地方後,姿勢始終如一,毫不改變。太陽曬得水泥板燙如熱鍋,人犯脫光衣服只剩褲衩,平躺在水泥板,數分鐘後翻身一次,循環往複直到渾身起泡。」

九爺似乎是對書朗讀,小如聽出來了,其實後一句話回答了他的問題。小如又問

「那麼,如何才能讓九號房受表揚呢?」

九爺合上書,低頭摩挲封面上法布爾精瘦的臉,再慢慢朝小如撇過頭。見九爺笑容滿面,小如以為他要發表長篇大論,可那被白牙襯托得更加鮮紅的嘴唇只動了兩下,吐出的音節當然只有兩個:

「打坐。」

「怎麼打坐?」

九爺不再理睬小如,翻開書念到,「有個傳說故事,講的是一群可憐的生靈,他們被引誘進一條無法走到盡頭的環形通道,只有等到一滴聖水降臨,才能消解誘惑他們的那股可怕的魔力。」

在期待與不安中,安全檢查的日子終於來臨。這一天,裡間的燈還亮著起床的鈴聲就響了,鐵門洞開,裡間的光斑奮力撲向外間,外間仍然是黑暗。黑暗中的忙碌彰顯出平等,大家爭先恐後搶位置滋尿、刷牙、洗臉,不知是誰長時間佔領了廁所,導致咒罵聲消長起伏。方孔打開,小鳥開始分送稀飯了,外間仍然處在黑暗之中。渾水就有人摸魚,方孔怦然關閉,皇上卻沒有分到稀飯,他拎著空碗站在門邊,燈光把他的影子長長地鋪在地上。小如急了:

「外間的全部站進來吃。」

幾個蹲在黑暗處喝粥的端碗進來,小如又叫他們把飯碗排在通鋪上,眾目睽睽之下,幫主和交通的稀飯明顯比別人更滿。幫主的解釋是:

「他們喝快了,我兩個喝慢了。」

獨眼揭發說,「哪一天的稀飯有這麼滿?粥里的黃豆也比我們多。」

幫主挖苦說,「你真是一目了然啊。」

「沒時間理論了,」小如從幫主和交通的碗里分別倒出一點給皇上,「今天不比平常,萬一皇上餓昏了大家不是要一起炸魚?再說小鳥是不會點錯人頭的。」

喝完稀飯,東方露出了魚肚白,連皇上的臉色都有那麼一點朝氣。按昨晚開會的工作分工,帥哥負責洗碗、擺放牙具、掛齊毛巾;交通負責收藏好衣物;幫主負責沖刷廁所和洗碗池;刀疤負責疊被子;幾個無名小卒負責擦地板。獨眼自吹在養豬之前的新兵連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因此負責監督檢查,以達到「軍事化的內務要求」。

事實證明,獨眼的兵沒有白當。比如帥哥的毛巾總是掛不齊、牙具怎麼也擺不好,獨眼往對角一拉毛巾就齊了、牙刷柄朝下就擺好了;廁所有異味,獨眼讓交通調一臉盆的牙膏水一撒,就散發出清香;被子就更不用說了,沒有獨眼親自出手,誰能整出有稜有角的豆腐塊?

「埋沒人才,埋沒人才呀。」小如無事可干,跟在獨眼身後一路嘆息。

喇叭突兀地響了,所放的曲子更是九號房聞所未聞,在通鋪上輕輕走動的九爺停下了腳步,側耳聽了一會,問小如說:

「是薩克斯的獨奏,可是,奏的是什麼曲子呢?」

「電影《人鬼情未了》的主題曲。」小如再聽幾句,補充說,「沒錯,就是它。」

一曲終了,喇叭里傳出指導員的最新指示:

「為了迎接省司法廳領導蒞臨我所檢查安全工作,全體人犯務必要遵守監規,不準喧嘩吵鬧、不準打架鬥毆、不準在號房內搞娛樂活動;必須講究衛生,不準亂堆亂放衣物,最後檢查一遍牆壁和通鋪,有發現亂寫亂畫、蚊血蠅血的,馬上清理乾淨。」

獨眼嘲笑說,「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想不到狗還改得了吃屎,指導員也能說斯文話。」

九爺嘟起嘴唇,豎起指頭壓一壓說,「再聽。」

果然,指導員話鋒一轉,狐狸露出了尾巴。「你們別以為我老了,六點半了,屙尿不上牆了,就可以騎在老子脖子上拉屎拉尿。沒門。老子手裡有電棍、有手銬、有老虎凳、有木銬、有禁閉,神仙也叫他脫三層皮。有意見的就站出來試試,不整到你雞巴貼屁眼、下巴貼胸膛老子蔣字倒過來寫。」

喇叭播了一首耳熟能詳的薩克斯獨奏曲,九爺這下聽出來了,「是《回家》。」

獨眼開始整隊,按高個子有前、矮個子在後的規則,通鋪上兩排、過道上一排,個個面對監窗盤腿挺胸,坐得橫平豎直。小如和帥哥、交通坐最後,九爺坐在通鋪上靠牆角那一排的第一個位置、刀疤坐過道那一排的第一個位置。所謂整隊,無非是獨眼伸手掌在鼻尖,一排一排的對直,小如該往左挪、交通該往右挪、黑臉該抬頭、刀疤該挺胸、帥哥該收腹,逐個糾正姿勢。九爺是不需要糾正的,不是獨眼不敢去糾正,而是他天天打坐慣了。九號房現有十六人,五行三排共十五人,還有一個在哪裡呢?在外間。獨眼走到外間,也糾正了皇上的坐姿,扶他正對著門窗之間的那堵牆。根據小如的布署,皇上昂首挺胸的坐姿不可能堅持到檢查結束,安排他坐在外間的牆背後,只要不出意外,前來檢查的領導就不會注意到他。準備工作全部就緒,獨眼坐到中間的第一個位置,本來想目視監窗的,坐下來獨眼才發現離牆太近了,監窗高高在上,只好綳直身體盯著一無所有的牆壁。

叫人聞風喪膽的安全大檢查其實十分簡單,由指導員領著五六個人挨個監窗看過去,經過九號房時他們驚訝了,誰也沒見過號房裡有如此嚴謹的內務和嚴明的紀律。一個微胖的禿頂中年人就是首長了,首長笑容可掬地問道:

「你們在幹什麼呀?」

「遵守監規!反省問題!」

大家異口同聲的回答士氣高漲、響徹號房,首長愣了一下,又笑了,禿頂湊近鋼筋細細觀察整齊劃一的被褥和一塵不染的牆壁。一縷跨越腦門的頭髮鬆弛下來,首長將它掃上去,摁一摁緊,向指導員豎起了大拇指:

「誰分管的號房?要好好推廣經驗。」

「是我分管的。」指導員低頭一笑,很靦腆的樣子。

指導員靦腆的笑容跟他平時滿嘴粗話的形象判若兩人,這太搞笑了,他們剛離開監窗,小如就看到幫主幾個人暗笑得肩膀直抖。小如憑直覺事情還沒結束,喝叱一聲:

「保持肅靜。」

抖動的肩膀恢複如初,松垮下來的胸脯又重新挺拔。果不其然,領導們又踅回九號房了,他們的說笑聲潮水一般涌過來。獨眼面牆下口令:

「挺胸收腹,目視前方。」

首長的胖臉首先出現在監窗口,檢查一圈下來,那一縷欲蓋彌彰的頭髮被汗水緊緊地沾在額頭,像一把箍在腦門的彎刀。首長頭頂彎刀,胖臉笑得燦爛:

「為什麼你們號房的牆壁沒有一點污漬呀?」

這時,指導員一行追上了首長,並前後左右罩住他。見大家啞口無言,指導員急了,摘下帽子抻出袖口一邊擦汗一邊說,「實事求是嘛,有什麼不好講的?」

「報告首長,我們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勁刷,再用不幹不濕的布片抹。」獨眼沖牆壁回話。

首長滿意地點點頭,由於看不清誰在說話,轉向指導員問,「他是誰?」

「是個搶劫犯,」指導員說,「以前當過兵,參加過抗洪搶險。」

「怪不得這樣整齊劃一。」首長若有所思,「有一點我還是不明白,其它號房的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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