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炎熱天氣,不知不覺來到九號房。走到外間,鐵絲網上面的天空深邃湛藍,正午的驕陽在靜寂和酷熱中閃耀。一隻雲雀發出顫音,無形的歌聲迅速穿過頭頂,飛向深情的大地。強勁的季風徐徐吹拂,雖然不能驅走暑熱,畢竟有助於睡眠。九號房在熟睡,小如怎麼也睡不著,獨自在外間的牆根下發獃。
小如的判決書下來了,有期徒刑三年,一個懸念總算有個結局,心裡踏實了許多。法院認為,梅小如的行為構成妨害公務罪。梅小如在客觀上表現為用槍威脅的方法,阻礙正在執行公務過程中的國家工作人員依法執行公務;主觀上明知侵犯的對象是正在值班的公安局長,然而仍故意地阻礙其執行公務。在本案中,梅小如的行為完全符合妨害公務罪的構成條件,應以妨害公務罪定罪。
與判決書同時傳到小如手上的,還有一張東南農業大學的《開除通知書》:
梅小如同學:
根據教育部《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中「觸犯國家刑律,構成刑事犯罪者必須勒令退學或開除學籍」的精神,和東南農業大學《全日制本、專科生學籍管理細則》中「二次考試作弊、一學期曠課50學時以上、請人代考的學生,將被勒令退學或開除」之規定,鑒於你已經觸犯國家刑律、構成刑事犯罪,以及一學期曠課50學時以上的事實,經校委會研究,決定開除你在本校的學籍。
特此通知
東南農業大學
局長又來看小如了,不過,這次局長不再神采奕奕,甚至有點沮喪。局長扔了一支中華煙給小如,自己點燃一支,想了一想,乾脆將打火機插進煙盒,一併扔給了小如。坐在邊上的指導員居然沒撈到一根中華煙抽抽,酸溜溜地說:
「局長可不能帶頭違反監規。」
局長吐出一串煙圈,雙腿擱在桌上。「你要這麼說話,我就再違反監規一次,中午弄點酒菜跟小如喝兩盅。你就這麼關照老同事的兒子?」
指導員說,「哪裡話,沒有我他能當牢頭?」
局長撇撇嘴說,「我不信,這麼個小人兒當牢頭,我腳指頭還當市長。」
說話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指導員繞到提審室的後門把小如領到自己的房間,局長已經在那裡用啟子開葡萄酒了。兩杯酒下肚,局長說了實話:
「差半年大學就畢業了,現在被開除學籍,操,可惜哪。我看你們梅家風水有問題,父子同監可不多見。剛出事那會,我找了檢察長,說能不能採取十二個月的取保候審,讓你把書讀完?檢察長沒同意,說取保候審只能用在檢察院自偵的案件上,對公安局已經偵查終結的案件,檢察院只能在最長一個半月內作出起訴或者不起訴的決定。愛莫能助啊。」
指導員開了一瓶罐頭豬腳,埋頭吃肉的小如揚起臉說,「判就判了,我自找的。只是我爸,他如果槍斃了那可真是千古奇冤。」
「喝酒喝酒。」局長舉杯跟小如輕輕一碰說,「說槍斃就槍斃啦,哪那麼容易,又不是殺一頭豬?你還在娘胎的時候,殺一頭豬還得公社書記批呢。現在情況僵得很,你爸死不認賬,我們證據確鑿。」
「美國法律中有一條著名的規則,麵條里只能有一隻蒼蠅。」
「什麼意思?」
「當他發現第一隻蒼蠅,就會果斷地把這碗面倒掉,而不會等著發現第二隻蒼蠅。」
「這碗面跟你爸有什麼關係?」
「你不覺得我爸這碗面里的蒼蠅太多了嗎?又是鞋印、又是鋼筆套、又是指紋,我爸幹了一輩子的警察,要殺人還笨到連筆套都留在現場,這不是明擺的栽贓嘛?」
局長這下不樂意了,「什麼叫鐵證如山,蒼蠅不多還叫鐵證如山?」
小如將筷子重重拍在桌上,「那些證據是假的。」
「你他媽的就是學不乖長不大。」局長用筷子戳戳小如的臉說,「你說假就假啦,真的拿來我看看?」
小如的激動被咽了回去,局長動了惻隱之心,「你不懂我們的壓力有多大,公安局內部出了這麼大的婁子,我們的日子過得像龜孫子了你還不知道。」
飯吃完了菜還剩著,小如把豬頭肉、炒蛋兩個葷菜倒進塑料袋。見葡萄酒還有半瓶,小如也想拎走,被指導員一把奪了回來。
局長看不過去,「不就半瓶酒嗎,讓他喝好了。」
「可以,你發個正式的文下來,叫《關於同意人犯梅小如帶酒瓶進號房的批複》。」
局長白了指導員一眼,扯個塑料袋將葡萄酒倒進去,塞給小如,「就說是局長批准你喝的。」
臨走之前,局長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對指導員說,「我看小如就不要送青草盂監獄了,留下來做內役,身單力薄的,乾重活怎麼受得了?」
「現在我說了算,到國慶就不一定了。」
「唔?」
「王苟不是要從黨校回來接替所長嗎,要他同意才行。」
「這事有點麻煩,」局長鬆了一檔褲頭說,「政法委這次討論通過了兩件事,一是由於梅健民的事我要下台了,二是由王苟接任你們所長。不瞞你說,新局長下周就來報到了,要不然我怎麼敢跟人犯喝酒?」
在送小如回號房的路上,指導員喋喋不休地表達了對局長的不滿情緒:
「這個農民,放什麼馬後炮?他真的有心幫你,案子就不該送檢察院。省人大常委會去年通過一個叫什麼東東來著,對,叫《大學生犯罪預防、處置實施意見》,按那玩意套它個三年兩年勞教,還可以向你們學校交涉,討個保留學籍。現在雞飛蛋打了唱什麼高調。」
走到九號房門口,小如停下了腳步,回頭對指導員說,「沒關係,我參加自學考試照樣能把文憑奪回來。」
鐵門的響動喚醒了九號房的午睡,獨眼第一個發現小如手上拎著東西進來,「是豬肉。」獨眼驚喜地說。
「你可是『一目』瞭然啊。」刀疤叫小如先別進裡間,問大家說,「除了豬肉還有什麼?」
小如將塑料袋背在身後,那是什麼呢?大家七嘴八舌,但是沒人能夠接近答案。九爺笑了,「我來聞一聞,」九爺閉起眼睛深深吸進一口氣,豎起右手食指,「是酒,而且是葡萄酒。」
大家「哇」的一聲包圍了小如,準確地說是包圍了酒肉。獨眼接過小如手中的塑料袋,安排酒肉去了。此時太陽已經偏西,小如漱過口、洗了手,拖過水桶坐在西牆的陰影下。滴酒不沾的九爺穿戴整齊,拖過另一個水桶坐在小如身邊梳頭,每梳一下,九爺都要嗅一次塑料梳子。
「有新情況?」
「對。」小如憂慮地說,「王苟國慶節就要回來當所長,我們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了。」
九爺的梳子停在鼻子底下,「著急了?」
「讓獨眼動手,撬開幫主的嘴,不行往死里打,反正指導員不會給他換房。」
九爺呲開雪白的門牙,用梳子背輕輕敲打著它,「撬不開的,因為他一張嘴就等於宣布自己的死期。」
這個道理小如明白,一明白他就無話可說了。九爺進一步分析說:
「要施加壓力,是精神上的壓力,不是肉體上的。問題要分解,斬成一個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問題,等幫主一旦意識到小問題的總和將要走他的命時,我們的證據已經成立了。」
「問題怎麼分解?」小如著急地問。
「這個你別管。」九爺鄭重地說,「我們分工一下,你等待時機施加壓力,我來套出他的話。」
「打不能打,逼不能逼,等待什麼時機,還不是守株待兔?」
此時鈴聲大作,裡間的蜂擁而至出來外間撒尿洗臉,九爺怕喧鬧淹沒了他的話,高聲說:
「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
儘管九爺的話小如似懂非懂,通過小鳥,小如還是向十三號房的父親傳遞了紙條:
頂住意味著一切。證據會有的,公平會有的。
小鳥當天就傳回了梅健民的紙條:
不要亂來。要相信組織,相信法律。
九號房的氣氛越來越沉悶了,因為小如和獨眼都厭惡流行歌曲,幫主也就不知道該對誰歌唱。有一天,九爺打破了沉悶。九爺本來坐在外間讀書,突然進來裡間示意大家安靜。大家聽到,一個走路的聲音穿過號房門口的走廊,九爺問,「誰的腳步?」
表現的機會來了,幫主是絕不會放過的。「李英。」幫主驕傲地說。
「誰是李英?」
幫主不屑於回答獨眼如此無知的提問,炫耀說,「我最愛她值班了,跟著她去號房送飯,一路都能看到雪白的小腿。」
「後來呢?」
「後來?後來老子不是虎落平川進九號房了嘛。」
獨眼看不慣幫主的自以為是,「誰關心你了。」獨眼現在知道了李英是女管教,「我是說李英後來哪去了?」
「警校讀文憑,兩年的大專。」幫主不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