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到了七月,已是稻穀成熟的季節,香味灌滿了風,風變得滋潤了;香味浸透陽光,陽光變得沉重了。正是在這個季節里,風傳著沉重的消息,新娘要送漳州勞教所。

風傳很快得到證實,新娘從提審室回來,興高采烈地宣布:

「弟兄們,我要走了,就明天早晨。」

在鐵門背後,新娘將三千塊現金交還小如,小如有些驚恐,就憑四十公斤的體重,保管如此巨額的現款無異於勾引別人來搶。「我來保管,」九爺接過厚實的信封說,「到明天中午,事情就會起變化。」

新娘開始整理行裝,九爺扯他的衣角說,「你幫我擋一會他們的眼光。」

九爺擠干一瓶牙膏,捻開底部的折邊,用牙刷搗成空圓筒,卷了五百塊錢塞進去,再折好底部。新娘目睹了九爺製作「錢筒」的全過程,沒想到是給自己的,新娘不好意思接,推辭說:

「你幫我太多了,這裡更需要錢用。」

九爺將錢筒捆進毛巾說,「客氣什麼,這東西打點幹部、攏絡老鄉都用得上。」

最先感到振奮的是幫主,他對獨眼說,「慶祝一下怎麼樣?」

獨眼有所顧忌,用眼睛的餘光注意小如的反應,小如似乎不置可否。晚上收監後,幫主大聲吆喝,「開晚會了。」小如想說什麼,話沒出口就被幫主堵了回去:

「晚會由獨眼主持。」

難道這是實現牢頭夢的轉折時刻嗎?對這個問題,現在容不得獨眼多想。幫主讓大家在通鋪上圍成一圈,刀疤將一把花生和餅乾擺到中間,然而,下午泡好的兩杯茶應該擺到誰面前呢?刀疤難住了。茶只有兩杯,想主宰九號房的人有好幾個。在猶豫的片刻,幫主從刀疤手裡接過兩杯茶,一杯擺在九爺面前,另一杯則擺到獨眼面前。這個動作的意義在於暗示九爺,就算獨眼掌權,你的地位也不會動搖。九爺不動聲色,也用一個小動作來否決幫主的痴心妄想,將茶杯讓到小如的面前。

幫主找個塑料口杯蓋往床板敲出歡樂祥和的節拍,「安靜安靜,」他說,「火樹銀花不夜天,今日又是歡慶夜;整個號房樂翻天,歡送新娘去漳州。」

幫主不倫不類的主持詞,大家不覺得彆扭,反而營造出樂融融的氣氛。獨眼帶頭鼓掌,其他人也就隨意拍拍巴掌。在稀落的掌聲中,幫主唱開了:

「口唱山歌難落腔,

「七歲出來漂流浪,

「年年月月到處走,

「祖公嘸得三枝香。

「祖公嘸得三枝香,

「父親埋在亂葬崗,

「父親埋在亂石峽,

「代代引出風流漢。

「代代引出風流漢,

「過年豬肉無一兩,

「兄弟叔伯勸你轉,

「歸心轉意莫做流浪漢。」

在七月鮮果飄香的寂寥夜晚,幫主把這首海源民間流傳的《流浪漢》唱得動情而憂傷。許多人的頭垂到胸前,沉默不語,不知是這首民歌觸動了某根神經還是對這種凶吉未卜的晚會設防。這個間歇,小如發覺黑臉、帥哥和皇上蹲在過道,小如說:

「你們都上來吧。」

等三人插到通鋪的角落,幫主開始「擊鼓傳花」,他背轉身,用口杯蓋敲擊床板,另一個口杯蓋在各人手頭輪轉,擊打停止,它在誰身上誰就上節目。小如從小學到大學都玩過類似的遊戲,但今天的氣氛緊張又沉悶,更接近某種刑罰。九爺接過口杯蓋傳給小如,為遊戲賦予了平等的格調,大家馬上解除戒備,臉上有了笑容。它第二圈輪給新娘,擊打停頓了,新娘於是清清嗓子唱一段《賣花線》:

「客人請坐,我來請問你,

「你的娘生下你,有了幾兄弟。

「大哥成了親,二哥結了婚,

「三哥哥就是我,單身賣花線。」

有人說沒有笑聲的笑話;有人唱五音不全的歌;有人講平鋪直敘的故事,總之,九號房的歡送晚會拖泥帶水。小如等三五個人還沒輪到,睡覺的電鈴就響了。指導員一路喊「睡覺」,走到九號房監窗停下腳步,大家緊張地盯住小如,小如在眾人的目光中站起來,對指導員點了點頭。大家看到指導員也點點頭,「早點睡吧。」指導員這麼一說就離去了。

指導員和小如相互點頭致意的細節表明,小如在維持九號房的秩序,但是,幫主再次打亂了它。幫主說:

「最後,請獨眼給我們訓示。」

獨眼不懂幫主的「訓示」是哪裡學來的,印象中只有國民黨的軍隊才說訓示。獨眼想奮力一搏,話就一定要出口:

「我們能關在同個號房,就是緣分。我們互相幫助,彼此和睦相處。我希望若干年後,同處一個號房的日子能給我們留下美好的回憶,就像戰友一樣。」

獨眼的話無趣地戛然而止,因為此類話對九號房太陌生了,大家起了疑心,演說無法打動任何人,盯著他的全是警惕而木然的眼神。獨眼有點難堪,小如卻抓緊時機宣布:

「攤被。」

躺在通鋪上的時候,孤獨就在小如身邊。圍繞新娘的離去,大家紛紛發表高見,九爺滿以為小如肯定有一番高屋建瓴的話別之辭,結果他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幫主得知新娘雖然於看守所是二進宮,卻沒有踏進過監獄的大門,渾身是勁。幫主十分權威地教導新娘:

「走在路上如果遇到幹部,無論幹什麼都要放下,為幹部讓路,最好能鞠上一躬。要儘快加入積委會,爭取當組長。對老鄉一定要義氣,不然就苦海無邊了。」

這些話新娘聽起來恍若異邦,基本上還是理解了,就差個「積委會」。

幫主解釋說,「是『積極分子委員會』的簡稱,表現好有關係的犯人才能加入。」

「還有,」刀疤插嘴說,「千萬別搞同性戀,幹部最恨這個,熬不住了就自摸。」

早晨的鈴聲驟然響起的時候,外面的天空還是黑的,有人在監窗外沿路喊「起床」,卻見不到幹部的身影。大家衣服剛穿好,小鳥就來開監了。裡間的鐵門打開,幫主給了獨眼一個眼色,獨眼驀地站起來,指揮說:

「帥哥,拎尿桶。」

帥哥愣住了,張惶地看看小如,小如面無表情;又看看新娘,新娘忙著收拾東西;再看看九爺,九爺在悠閑地梳頭。看來是大勢已去了,這麼悲觀地想著,帥哥只好重操舊業,將尿桶拎出號房鐵門外。

牛刀小試的獨眼決心乘勝追擊,以鞏固既得戰果。交通正在疊被子,獨眼踢踢他高高撅起的屁股,指示說:

「把上面最好的那條用塑料袋套了,換給新娘帶去漳州用。」

「不敢當不敢當,」新娘按住交通的手說,「無功不受祿嘛。」

「我說了算。」獨眼言辭間豪邁十足。

這麼一逼,新娘只好說實話了:「你說不了算,這條新被子是小如的,他可沒開腔哪。」

黑臉看在眼裡,稀飯分到手,黑臉主動把粥面上的十幾粒黃豆如數撥到獨眼的飯碗。獨眼舒心地笑了,調羹一攪拌,它們就同自己的黃豆融為一體。黑臉欣慰地看到,獨眼空蕩蕩的左眼皮爽快地跳了幾下。

送走了新娘,獨眼覺得自己已經是牢頭了,講武力,九號房誰是對手?早晨的太陽剛剛曬到西牆,獨眼大大方方坐在水桶上,叫黑臉站在身邊,用報紙為他扇風。

獨眼的牢頭夢做到中午就破滅了,因為午睡時出了一件咄咄怪事。大家剛睡著,就被幫主石破天驚的尖叫驚醒了,幫主邊叫邊跳,像一隻野貓的尾巴上被綁上了點燃的鞭炮。幫主的痛苦十分怪異,只見他雙手插進褲頭,從情形上看好像是在摳屁眼,身體歪向一邊上竄下跳。幫主沒說是怎麼回事,也就沒人能夠幫他的忙,各自抱開被褥讓出一塊地方讓他去跳。幫主改了口,不光是尖叫,而是以尖叫的刺耳喊「報告」。

指導員如期出現在監窗口,幫主不等他問話搶先彙報了:「有人用風油精抹我的屁眼。」

九號房笑得像炸開的鍋,指導員別過臉,從抽動的肩峰可以看出,他在心花怒放。等指導員嚴肅下來,九號房的聲浪也平息了。指導員恢複了嚴厲的面孔:

「誰抹你的屁眼了?」

幫主委屈地說,「不知道,我睡著了。」

「那你總該知道誰有風油精吧?」

幫主指證九爺說,「他有。」

「唔——」指導員奇怪了。

九爺輕輕一笑,不置可否。幫主氣急敗壞,說話就語無倫次了:

「查房,一查房就查出九爺了。」

九號房新一輪的大規模查房開始了,指導員親自帶領一個班的武警戰士開進九號房,從摸索被褥到抖開所有包裹,從撬開每一塊床板到人人過關搜身。挖地三尺不見得有金銀財寶,戰士們個個汗流浹背,除了留下一片狼籍他們一無所獲。

指導員命令全體人犯靠牆站好,伸出雙手讓他逐一嗅過,嗅完一遍,指導員重複再嗅嗅獨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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