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臘月二十七,機關單位放春節假,加上假期前後的雙休日,幹部通常可以在家連續休息十幾天。梅健民跟往年一樣,上街買了一些雞鴨魚肉、蔬菜乾果、香燭對聯等等農村必備的年貨,準備回鄉下老家與老婆孩子團聚。戶籍科不像刑偵隊或110那樣,每到節日總是如臨大敵,除了正常的值班,其他人都可以安安穩穩的過大年。

王苟在集體宿舍找到梅健民的時候,梅健民的單人房間里堆滿了花花綠綠的年貨,西照的窗戶漸漸暗淡無光了,可見時辰已近傍晚。梅健民的房間相當簡陋,樸素的作風體現了一代老公安的精神面貌。梅健民請王苟入座顏色莫辨的沙發,用印有「農業學大寨」的牙缸泡了一杯濃茶。王苟沒喝茶,撫摸著「學業學大寨」說:

「太清苦了。」

「有人說我是辛辛苦苦幾十年,生活還是解放前。」梅健民指指王苟頭頂的一張大照片說,「其實沒你們說的那麼高尚,我在老家還蓋有鄉村別墅哩,這是假象。」

「有損公安形象。」

「損不了,平時有人找我都在辦公室,這張破沙發就我一個人坐。你不該是考察民情來的吧?」

王苟笑了,「請你吃飯。」他說。

「這樣也好,讓小鄭早點休息。我們戶籍科小門小戶的,就一台車,小鄭跑了一整天,你看還沒輪到本科長回家。不過天底下沒有白吃的晚餐,先漏個底,我可不赴鴻門宴。」

「我想,我想這個,把老娘的戶口遷出來。」

「這事好辦,以孩子要人帶為由,打個報告先送民政和居委會簽一下。」梅健民收拾桌上的鑰匙、手機,隨王苟出來,鎖上門說,「人家廣東早就時興非轉農了,你還弄農轉非,這是幹嘛?」

「申請困難補助。」

「治標不治本,當務之急是趕緊再找個合適的人結婚,孩子不能沒娘。」

兩人邊走邊聊,王苟從後院車棚扶出摩托車,載上梅健民絕塵而去。

他們來到「客家農莊」酒店,幫主早就等候在門口了。幫主雖然衣著工整,畢竟理了光頭,梅健民警惕起來:

「他是誰?」

「我表弟,解小飛。」王苟鎖好摩托,鑰匙裝進頭盔里交給幫主拎著。

梅健民說,「也好,就我們倆怎麼喝?總得叫個助手篩篩酒吧。」

「客家農莊」其實是西郊鎮的一家農戶,以環境幽靜、酒菜實惠而著稱。按王苟的說法,選擇這家酒店的理由是,「離看守所近,可以賒賬。」

王苟點了一條鯰魚和幾個小菜,那條鯰魚大到一種程度,盤子碟子都太小了,只有茶盤才得以容得下它碩大的身軀。梅健民「哦」了一聲,禁不住的驚奇。

幫主一口氣開了三瓶「石門湖」,解釋說,「連城出的新酒,才36度,先一人一瓶,各掃門前雪。」

「不行不行,」梅健民企圖藏起酒杯,「我幾歲?你們幾歲?喝酒喝什麼,喝的就是年齡,喝的就是體格。」

王苟奪過梅健民繞到身後的酒杯,斟滿一杯說,「要量化管理。」

幫主說,「對呀,免得你吹牛皮說多喝了,好像我們以少欺老似的。」

梅健民與王苟推杯換盞,與此同時,閔所長在另一家酒店跟同學們觥籌交錯。同學嫁女兒,同窗好友湊成一桌難免要感慨唏噓,歲月不饒人、人到中年萬事休,每一句話都要用酒來概括。閔所長不覺得自己喝醉,因為他真的喝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少就少在還清醒的時候都說自己醉了醉了不能再喝;一旦喝醉了,反而梗起脖子聲明,「我沒醉」。

「我沒醉。」閔所長甩開試圖攜扶他的手,捲起舌頭又強調一遍,「我沒醉。」

閔所長踉踉蹌蹌的啟動摩托車,停在酒店門口揚言要送這個、要送那個。誰也不敢坐閔所長的車,除非自己也喝醉了。主人擔心夜長夢多,費了好一番口舌才打發閔所長走人。

不幸的是,閔所長並沒有回到看守所宿舍,他的生命在路上就結束了。

檢察院傳喚的一個挪用公款嫌疑人原先在賓館「雙規」,檢察院的人也是人,過年了他們也想放假,經濟檢察科乾脆向批捕科弄了一張逮捕證,將他送進看守所。

看守所設在城市西郊的屏風山,那是個偏僻冷清的地方,集中了海源市所有讓人望而生畏的單位:看守所、拘留所、精神病院、殯儀館。一到天黑,就沒人願意從屏風山經過了,甚至大白天從屏風山出來,也要被路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得你心裡發毛。看守所建在一座孤伶伶的山頭,通往它的大門卻要先下冗長的斜坡,這樣,319國道與看守所之間的公路就呈現出明顯的U形。這條U形水泥路修得筆直,路兩邊的塔松像儀仗隊那樣挺拔,乍一看還以為是外國人修的。

檢察院的警車衝到U形谷底時,路上側躺的一個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幾個立功心切的年輕檢察官跳下車,不滿地踢踢這個不識趣的傢伙。躺倒的人沒動,其中一個檢察官不耐煩了,用腳使勁一撥,側躺的人於是成了仰面朝天。檢察官們像中了炸彈那樣蹦離現場,嗡的一聲全躲回到車裡,因為那人根本談不上仰「面」,他連腦袋都不見了。

司機打開遠燈探照屍體,檢察官們就在車裡用手機報了案。

刑偵隊趕到現場,立即實行了封鎖。重案組投入了有條不紊的搜查:攝影員負責固定現場,他用車燈照明,從不同角度的進行拍照;痕迹員和兩個負責物證鑒定的工程師戴上乳膠手套,擰亮頭盔上的電瓶燈,肩並肩地開展「指尖搜尋」工作。痕迹員用鑷子採集每一件現場的物品,並把它們一一裝入塑料盒內。很快,痕迹員就在路邊的草叢中找到了屍體的頭顱,這回輪到他們蹦離現場了,因為這是他們老同行閔所長的頭。

重案組的童組長也戴上乳膠手套,他將閔所長的後腦勺托在手上說,「這人頭本來是最尊貴的,一離開身體就成為最可惡的了。」

童組長用手電筒細緻地觀察脖子上的切口,彷彿那是一件難得的藝術珍品,嘖嘖稱讚說,「好利落的活,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刀口。」

攝影員對準人頭舉起了相機,童組長一邊轉動頭顱一邊介紹說,「你們看這切口,平整、光潔;再看閔所長的表情,平靜如常,這說明什麼?我告訴你們,這說明兇器鋒利無比、兇手用刀速度奇快,不等閔所長感受到痛苦人頭就落地了。人頭我見多了,一看切口皮肉、面部血色,我就能認出是砍的,還是剁的、劈的、切的、抹的、鋸的,兇手是不是殺人的行家裡手也就能辨個八九不離十……」

一個物證鑒定工程師打斷了組長的自吹自擂,「找到了找到了,」他激動地作出推測,「樹底下找到一根鋸齒鋼絲,可能是兇器。」

樹底下的鋼絲捲曲成盤狀,它細如繡花針,一側是若有若無的鋸齒,要用指面去捻才能感覺到鋸齒的存在。這種鋸齒鋼絲不但異常堅韌,而且鋒利無比,要在大型的五金商店才能買到,它的用途非常專一,仿古傢具廠的木匠們用它來鏤空紅木,以便雕刻各式各樣的花鳥蟲魚。

童組長用放大鏡一對,鋼絲末梢留有殘餘的血跡。童組長若有所思,「鋼絲應該是系在樹桿上。」

工程師的電瓶燈光隨著鋼絲搜索,另一頭果然系在樹桿上。童組長心中有數了,說話也顯得信心十足:

「路對面的樹桿上肯定還有一段鋼絲。」

閔所長的摩托車被遠遠地甩在一棵塔松背後,檢查結果表明,摩托車的各項性能完好無損。在鋼絲的位置之前,摩托車後輪的輪印完全壓在前輪的輪印上,導致輪印模糊。這就說明,摩托車是直線行駛的。童組長以此推斷,騎在車上的閔所長根本沒有發現鋸齒鋼絲。從鋼絲系在樹桿上的位置測量,那正好是閔所長騎在摩托車上脖子的高度。至此,童組長有了基本的結論:

「兇手是熟悉閔所長的人,不但知道閔所長的準確身高,還知道他摩托車的型號,甚至還了解閔所長騎車的姿勢。因為騎車的姿勢不同,脖子所在的高度就有區別。死亡過程是,閔所長騎車衝過繃緊的鋸齒鋼絲,鋼絲切斷他的脖子,頭顱落地;身軀繼續騎在車上,往前衝出一段後才脫離車體落地;最後摩托車因失控被甩出路面。」

在系鋼絲的樹底下發現明顯的鞋印,攝影員對鞋印拍了照、工程師進行印模製作,並採集了泥土樣本。在採集到的所有物品中,最有價值的是一支鋼筆套,童組長迫不及待地用放大鏡觀察。筆套黑體、粗短、鋁質別扣已經失去彈性,從形狀和螺旋式判斷,是七十年代特有的產品。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童組長差一點被驚駭所擊倒,他做夢也想不到,筆套上居然刻著這樣一行楷體小字:

「獎給優秀基幹民兵梅健民。」

童組長的臉變了色,呼吸粗重起來。「快,加緊。」童組長命令大家。

痕迹員給每個裝有物品的塑料盒貼上標籤,標籤上註明時間、地點以及該物品被發現的精確位置。最後,工程師為閔所長的頭顱和四肢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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