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海源日報》法製版發表了一篇通訊,題目叫《為爭奪職位,科長謀殺所長》。文中說,「政法系統要選拔一名公安局副局長,考核了原戶籍科科長梅某和原看守所所長閔某,並進行了公示。正當市委常委會準備開會決定提拔人選時,閔某意外地遇害身亡。從現場判斷,這是一起故意謀殺案,警方找到的證據表明,此案系梅某為剷除競爭對手所為。」

報道指出,「此案的告破在全省政法系統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職務重要還是服務重要?從警為什麼?海源市公安部門圍繞這些主題展開了一次大討論。」

報道最後說,「從立案偵察到移交檢察機會提起公訴,除了刑偵隊找到的幾個小物證,被告至今仍然是零口供。刑偵隊是否能找到更加有力的證據、梅某的故意殺人罪是否成立,本報將作進一步的追蹤報道。」

多年來,九爺都是《海源日報》九號房的忠實讀者,他把重要的內容劃好了再給小如看。小如先是淚光閃閃,當淚珠過於飽滿,便成串地滾下臉頰。九爺當心小如的淚水打濕了報紙,邊收回折好邊說:

「你想做個知識分子,但選錯地方了。號房裡只有強者和弱者,沒有仁者。」

小如拭去淚水,愧疚地說,「我太天真了。怎麼辦才能補救呢?」

九爺用折好的報紙指指外間的新娘說,「他比你更知道該怎麼辦。」

新娘和獨眼由於缺少脂肪而鐵青的臉整天陰沉著,九號房再次箭撥弩張,戰事一觸即發。

突如其來的機遇使九號房風雲驟變。九爺掐指一算,「該有新兵來了」,他說。擺在小如面前的首要問題是,如果不主動招攬安置新兵的事宜,一旦讓幫主先搶上手,就無異於自動退出領導地位。

這是個晴朗的午間,屬於全天最暖和的時光。太陽垂直照下來,使外間的水泥板完整地罩上鐵絲網的陰影。鐵門就是在大家午睡時打開的,九號房群情振奮,沒人看清楚是哪位幹部開門,鐵門就鎖上了。新兵一手抱包袱一手拎拖鞋,在進裡間和洗澡之間躊躇不決。鐵絲網的陰影罩著他,宛如隨意捆綁疏鬆的繩子。片刻的沉默,九號房處於短暫的權力真空狀態。小如在關鍵時刻搶先一步,他說:

「洗個澡再進來。」

小如的話聽起來和風細雨,但決定了事態的走向。新娘如接到命令的肥胖獵犬,一個箭步蹦到外間,獨眼團起他的衣服扔出去,新娘伸手抓住。新娘的衣服還沒穿好,新兵已看出來者不善,撂下手中什物寬衣解帶了。

「你他媽累教不改的黑臉,向我保證幾次了,唔?每次都說會改正,要重新做人,做什麼鳥人,還不是坐到牢里來了?大學生,你要好好開導他,我是沒那個閑工夫,跟這個屎窖里的石頭談話。又臭又硬啊。」

指導員站在監窗慷慨激昂了一通就走了,這些話教育不了叫黑臉的新兵,唯一的作用是論證了小如在九號房的合法地位。幫主看大勢已去,以最快的速度恢複睡姿,掩飾失敗的窘迫。

獨眼和帥哥情緒倍增,著裝完畢也站到外間,聽候新娘的指揮。小如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他對整個經過的效果非常滿意,當他環視眾人縮回被窩時,不禁捏緊拳頭,堅信九號房又重新回到手中。當然,今非昔比,一番曲折之後的大學生腦海中已為九號房描繪了新藍圖。

黑臉脫到短褲,從橡皮筋的串孔里擠出一卷面值十元的現金,塞到新娘手上說:

「都放大哥那裡,我連命都是大哥的。」

新娘數了數現金,總共五十元。新娘叫帥哥抽出一條破毛毯攤在地上,對黑臉說:

你中午就在外間曬太陽吧。

黑臉受寵若驚,儘管赤身裸體也不忘為新娘堆起笑容。新娘伸展雙臂,向帥哥和獨眼作了個回去睡覺的動作。這意味著沒人監視的爛眼洗澡是象徵性的,用不著洗「全場」;氣候已經變暖,中午裹著毛毯曬太陽也不失為一件愜意事。

新娘請小如過目了,再把錢掖進內袋。

九爺梳完頭,閉眼嗅嗅頭梳上的氣味。「非常溫馨,」九爺請小如聞他的頭梳,「像一縷來自故鄉的消息,真叫人著迷哪。」

小如模仿九爺的樣子,閉起眼睛抽抽鼻冀。「一股髮油味而矣,」小如直言,「真讓人作嘔。」

「我不怪你。」九爺收好頭梳說,「不能品味生活的人,都是不幸的人。」

「我不想品味這裡的生活,只想儘早從幫主的嘴裡獲得父親蒙冤的真相,又苦於沒有辦法。」

九爺說,「有信心就有辦法。」

「這樣的局面怎麼會有信心?」

「你要怎麼樣才會有信心穩住局面哪,年輕人?」

「至少得有一筆錢買煙買肉,拴住幾個人的心。」

「一筆錢?」九爺問,「你說的一筆是多大筆呢?」

「當然越多越好。」小如說,「有個兩三百就更理想了。」

「兩三百怎麼夠開支?」九爺報了一個數字,這個數字差點把小如震暈了。九爺說:

「我給你弄到三千。」

九爺起草了這麼一則啟事:

草句先生:

你答應給的東西,我都沒得到。現在,我遷回老家九號來了,真是度日如年。我的鄰居岳西劍先生還記得嗎,請務必在見報後一周內托四千塊現金給他,以抵你的債務。一周內見不到錢,我只好公開我們的協議了。

你最忠實的戰友

小如仔細研讀了幾遍,有的地方他看明白了,比如「草句」就是「苟」、「老家九號」就是「九號房」;「你答應給的東西」、「你的債務」、「我們的協議」都是指王苟對幫主在看守所的優待承諾。有的地方小如看不明白,比如「岳西劍先生」是誰呢?

「岳西就是西嶽,西嶽就是華山,所以,岳西劍就是華山劍。」九爺說。

小如認為,「重要的是,王苟會就犯嗎?」

九爺扯過啟事,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一嗅,好像上面有王苟的氣息,眼神變得迷離:

「如果,王苟不就犯,說明什麼?說明閔所長不是他殺的;說明我是個蠢貨。那麼,將動搖我對犯罪心理學的研究成果;動搖我對真理的追求;動搖我的信仰。」

九爺仰起頭,眯起眼睛,將啟事蓋在臉上,以接近自言自語的低調說:

「四千塊,將買來我的信心。」

從鼻息吹動紙張的頻率看,九爺心潮澎湃。

「如何確保王苟能讀到這則啟事呢?」小如說出了最後的擔憂。

九爺揭開臉上的啟事時已是笑容滿面,這種笑容因過於唐突而陌生,說出來的話卻讓小如茅塞頓開:

「從報紙說要追蹤報道的那天起,王苟每天都認真閱讀《海源日報》法製版。」

小鳥又來送開水了,九爺將折好的啟事扔在倒完開水的空勺里,同時把話挑明了:

「在三兩天內,將啟事刊登在《海源日報》法製版上,廣告費約200元你先墊付。啟事刊出一周之後,我給你五百塊的報酬。」

「這事難辦,我不一定有機會去報社,登啟事可能要身份證,我沒有。」小鳥的空勺停在空中,不肯收回去。

九爺重重的推出空勺,把小鳥的退路給堵死了,「我交辦的事,就是非辦不可的事。」

啟事比小如想像的更快見報了,但比想像的更不起眼,拇指大的一小塊,排在法製版的小欄目「履約尋租」的最後。

九爺不動聲色地剪下這一小片報紙,放在手心讓小如過目,然後夾在筆記本。小如感覺像是自己的一個秘密被收藏了,心裡有些不安:

「接下來我們該幹什麼?」

「做就等於不做,不做就等於做。」九爺九指交叉疊在胸前,臉上現出某種悲憫。

在興奮的期待中,時光顯得短促而匆忙,九號房井然有序。小如不再講讓自己吃盡苦頭的什麼倫理道德,而是轉為現實生活中無法操作的玄學,當然,對象幾乎只剩九爺孤家寡人。小如很滿足,並在漫長的交談中領悟,為什麼中國玄學盛行而道德淪喪。原來,玄學有可以呵佛罵祖的「高雅」,又有超脫淡泊的「清爽」;而道德是需要示範的,誰講多了等於自投羅網。小如暗下決心,出去之後,無論如何得改變自己的愛好,完成從孔子到老子;從《五經》到《易經》的轉變。

「學者就是學者,學問大大的。」幫主在小如不知不覺之中蹭到九爺身邊,聽完小如關於玄學的高談闊論,想不出準確的溢美之詞,胡亂讚揚一通。

九爺被逗笑了,掉頭問幫主,「你認為學問重要還是豬肉重要?」

「好像不好比。」幫主重眉緊鎖,慎重考慮了一下說,「有學問就有豬肉吃,不過,要是沒有豬肉吃學問就沒有用處了。」

「你有豬肉吃的時候看不起學問,現在你沒豬肉吃了而有學問的人有豬肉吃,所以你為了吃豬肉要討好有學問的人。」

「你的話太拗口了。」幫主抓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