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九號房一時炸了鍋,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牢頭要不要拉到體育場去開公判大會?說要的人理由是嚴打期間,不遊街示眾難以平民憤。說不要的人根據是假如開公判大會,就得拉幾個重犯陪判,以示嚴打戰果輝煌,但沒聽到別的號房有開門的動靜。

議論的另一個主題是槍斃牢頭的地點,冷水坑辦起了塑料製品廠,不宜再槍斃人;黃狗洞上次剛斃過兩個,法院選址一般是不重複的。

然後討論牢頭這鳥人到底要幾槍才能搞定,有人說看他那熊樣,一槍可以穿透三個;有的說不一定,關鍵看射手的槍法;又有人說槍法個屁,法醫早就用粉筆畫好心臟的位置,刺刀抵上去就行了。

最後一道難題是,槍手是榮立三等功一次呢,還是得五百塊獎金?如果一槍不死,得另外的槍手補一槍,三等功或五百塊怎麼分?這個問題超出了九號房集體的生活經驗,因此更加莫衷一是。

皇上沒有參加大家的議論,他仍然下巴抵前胸,像被打暈的老母雞那樣原地打轉,並自言自語。自從進九號房以來,小如就沒聽皇上說過話,所以忍不住好奇湊到皇上身邊。皇上沒理小如,只顧對自己的肚皮說話:

「凡是法家,都是愛國主義者;儒家,都是賣國主義者。」

轉了幾圈,皇上又說,「兩千多年來的儒法鬥爭,一直影響到現在,繼續到現在,還會影響到今後。」

「不用再聽了,」九爺說,「他是唯一比我早進九號房的人,連我都不清楚他的來歷,別人就更不清楚了。他永遠只說這兩句話,用來表達激動或不安。」

小如問,「那麼他今天是激動還是不安呢?」

九爺說,「當然是激動,他有意識,意識到騎在他身上的牢頭被槍斃了。」

小如想起民間的說法,處決人犯前,要大魚大肉的飽餐一頓。於是向九爺請教了這個問題。

「這純屬訛傳。你想想,命都沒了,誰有心思吃?再說狗急還跳牆,人之將死,會幹些什麼事出來?」九爺說,「平常吧,會給你個上訴的機會,讓你有個盼頭,老老實實呆著,最後拉出去宣讀的已經是不可更改的終審判決。現在可是嚴打期間,法院一套全國人大通知,牢頭就死定了。」

「搬走老虎凳的這幾天,指導員對牢頭滿客氣的,不像是對死犯的態度。」小如疑惑了。

「指導員那種口吻,無非是防止牢頭鬧事。幹部如果發現死犯有不軌圖謀,一般是關禁閉,或者用老虎凳鎖住手腳。」九爺幽幽地說,「按我的判斷,牢頭很明白自己要死,他知道反抗也是徒勞,不如快活一天是一天。這就是他的精明之處,大智若愚的意思吧。」

九爺的話說到小如毛骨悚然,後背涼颼颼的。「牢頭聰明至此,也不枉來人世一遭。但他心如明鏡,怎麼一出去就癱倒了?」

「可見再剛強的人,肉體也是軟弱的。」

「安靜安靜。」刀疤高聲打斷了九爺和小如的交談,「我重新安排一下鋪位,幫主睡章落塵這塊地方,交通睡幫主的位置,其他人不變。」

小如聽出了弦外之音,刀疤不叫牢頭而是直呼其名章落塵,儼然是以牢頭自居。此時離午睡遙遙無期,刀疤顯然有當眾宣布的意思,也起到拉攏幫主的作用。大家對此不置可否,更沒有人提出異議,因為吃虧的都是無能的。

有一個始終默默無聞的人,在九號房的重大轉折時期幫助小如扭轉了乾坤。九爺扯扯小如的衣角,小如會意地跟出外間。九爺指著蹲在茅坑上的新娘說:

「他是我藏在九號房的一門暗器,你可以用他來制服刀疤。」

小如從沒見過他們之間有什麼特殊關係,疑惑地瞟一眼新娘。

「沒發現對嗎?」九爺說,「所以叫暗器。」九爺進去了,小如有點彆扭,只好站水池邊洗衣服。

新娘說,「我們動手吧。」

小如沒表態。新娘又說,「我來擺平他們,指導員信任你,今天是他的班,到時候你出來主持就行。要不然,等他們抱成一團就來不及了。」

小如把衣服甩得嘩啦嘩啦響,以掩護新娘的嗓門,然後擰乾一件抖開,說:

「知道了。」

新娘擬定的方案是縮小打擊面各個突破,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公開站在外間的門背後同小如商量。刀疤敏銳地意識到要出事,可是來不及策劃,午飯的時間就到了。

新娘叫帥哥看好自己的飯,刀疤已經在吃了,新娘明火執仗去奪。兩人不吭聲,四隻手往塑料碗使勁,新娘的右腳踩到刀疤的左腳趾上,手腳發力。最後,刀疤鬆了手。新娘把他的飯破成兩半,均給幫主和交通。整個號房都驚呆了,注視著事態的進展。刀疤不說什麼,聲嘶力竭地喊:

「報—告—;報—告—。」

數十聲之後,指導員出現在鐵絲網上,「喊什麼喊,找死是嗎?」

「他們搶我的飯吃。」刀疤說。

「誰?你的飯在誰碗里?」

「趙新良搶我的飯,分給幫主和交通吃。」

「你這個王八蛋,編鬼話也編得沒譜。」指導員大罵,「我還不懂你,巴不得看著交通的白屁股下飯。趙新良又搶你的飯分給他吃,這不他媽的活見鬼?梅小如,你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刀疤大喊報告是小如始料不及的,但他現在已成竹在胸。小如說,「刀疤經常打了飯先寄在交通碗里,然後再要一份。今天讓小鳥識破了,小鳥不給。」

「我操你八代祖宗,」指導員破口大罵,「怪不得十八號房飯老不夠,原來你們這些鳥人在裝神弄鬼。」

「梅小如騙人。」刀疤委屈地說。

「湯圓,你出來。」指導員說,「你是新兵,刀疤的飯怎麼會跑一半到你碗里?說實話。」

交通愣了一下,因為很久沒人叫他的名字了。交通暫時無法判斷事件的趨向與結局,說了一句兩邊不得罪的話:

「我願意把飯還給刀疤。」

「本來就是人家的飯,誰要你還?你們這些鳥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指導員罵罵咧咧地走了,褲管的噼啪聲隨風遠去。

要攤被午休時,新娘直逼刀疤:「自己說,你應該睡哪?」

「按我的安排睡。」刀疤雖然沒吃午飯說話底氣不足,態度仍然橫蠻。

「那你就見鬼去吧。」新娘撈起刀疤的被窩扔到過道。

刀疤故伎重演,又竭斯底里喊報告。指導員這回被喊到監窗口,一言不發地站著。

「趙新良扔我的被子。」刀疤說。

新娘說,「我叫梅小如到章落塵的鋪位來睡,刀疤不肯,罵人家臭知識分子想得美,說別以為指導員表揚一次就可以睡通鋪,還動手打人。叫他睡地板是大家的意思。」

「沒怎麼打,就一拳。」小如捂住胸口說,「不行就算了,我還是睡地板。」

「他們撒謊。」刀疤急了,大喊大叫。

指導員發話了,「你們為什麼要坐牢,啊,不就沒文化不懂法嗎。梅小如掏廁所有功應該睡鋪位,這是我說的。」指導員最後提高嗓門警告說,「刀疤膽敢再喊報告,罰戴一個月木銬。」

午睡的位置完全按照新娘的意見安排,說明九號房已基本穩定了局面。下午,新娘率領帥哥幾個強行搜出了由刀疤保管的九號房所有財產:柑桔、快熟面、花生、餅乾各一袋;大半碗豬頭肉;一疊舊報紙;一小包茶葉。彩印的《海源日報》周末版由九爺保管,所以不用搜。這些原來由牢頭小集團享受的物品,如今琳琅滿目地展現在眾人面前。新娘和帥哥興緻勃勃,愛惜地擺弄它們。新娘整齊地排列好戰利品,直起腰背著手請示小如:

「牢頭,怎麼辦?」

小如對這個稱呼深惡痛絕,渾身聳起雞皮疙瘩:

「你高抬貴手,千萬別這麼叫。」

「我忘了告訴你,」九爺拍拍小如的肩膀說,「九號房的人必須有個外號,不能喊名字。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們這些卑賤的人不配有名字,如果在牢里被別人直呼其名,那就一輩子都背時了。」

「那麼,九爺就是九號房大爺的意思?」小如說。

九爺叉開九根指頭,舉到小如面前說,「主要的,還是因為這個。」

「不叫牢頭也行,大學生,你說怎麼辦?」新娘眨眨眼說,「在這牢頭老大的鬼地方叫大學生是不是有點彆扭?」

最後還是九爺高瞻遠矚一語定調:「叫學者。」

小如對九爺給他的稱呼不置可否,回答新娘的第一個問題,「分給大家吧。」

新娘進一步補充和完善了小如的指示:

「現在大家先看報紙,晚上豬頭肉配飯。」

新娘拉小如出來商議工作的重新分工,「事總要有人干,你現在是老大,幹活多沒面子,看看怎麼弄?」

勝利果實來之不易,小如想,我好歹是個本科生,為你們打了這麼久的雜夠意思了。小如心情不錯,所以拍著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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