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這一天早晨,小如莫名地醒得特別快,四周出奇地安靜。這時,居然有一隻鳥在外間的鐵絲網上啁啾,小如聽出它開懷的歌唱,甚至能辨別出細小的爪子跳過鐵絲時輕微的碰撞聲。但是,小鳥好像意識到這不是個歌唱的場所,經過一番思索,毅然飛離了九號房。小如聽到它起飛時利爪與鐵絲有力的一碰,心中不免悵然若失。

先是一兩聲二踢腿,隨後是煙花爆竹響成一片,世界短暫的安謐也就隨風而去了。小如想起來,是清明節到了,剛才那隻縱聲歌唱的正是布谷鳥。萬物都有它的律,人其實很渺小,只知道宇宙的一點點。然而,人自傲並且誇口,從而仇恨、嫉妒、恐懼,人心滿是黑暗和憂愁。你看那隻輕快的小鳥,既不播種也不收穫,老天爺照樣裝扮它、養活它。

世界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小如想,人的麻煩都是自找的,因為人心真正是墮落了。從前,生活在紅花綠葉的校園裡,小如對人的罪惡沒有過多的根究,整天滿足於不著邊際的高談闊論中。時光如碟,小如想,我該做點什麼了。

清明時節雨紛紛,爆竹鳴放後,迎來了又一陣綿綿陰雨。早餐排隊分粥,各人都把塑料碗頂在頭上避雨,並盡量聳起肩峰將脖子縮進胸腔。稀飯從外間抬進來,免不了要淋到少許雨水,炸開的大米紛紛沉澱到碗底,讓人喝著有一股涼意。

客家話說,「清明穀雨、寒死老鼠」,像刀一樣鋒利的冷空氣洇開來,瀰漫到九號房的每一個角落。冰涼首先從腳下開始,腳趾頭似乎就要裂了,走起路來無異於踩在針氈上,號房的襪子頓時加倍緊張。留給小如的是一雙破襪子,裸露的腳趾使寒冷成為長腳的小動物,它順著褲管往上爬,讓小如覺得自己是一塊風雨中招搖的臘肉。外間是去不了的,裡間的過道上也濕漉漉的難以下腳,全部人都擠上了通鋪,包括小如、帥哥、交通在內,連皇上也像一堆破衣服那樣縮在隔窗的角落裡。對此誰也沒有提出異議,因為擁擠畢竟可以取曖。

即使陰雨暫停,殘留在鐵絲上的水珠也嘀嘀嗒嗒的滴下不停,這樣,外間就始終暴露在水簾中。雨季打破了九號房正常的生活秩序,衣服是沒法曬的了,好在人不出汗,也沒人有膽量雨中洗冷水,需要換洗的衣物幾乎沒有。打飯也是個問題,大家乾脆在裡間排隊,等前一個抬碗跑回來再迅速衝出去,以盡量減少露天的時間。最大的困難是屙屎,畢竟心急不得,這樣,牽舊衣服為屙屎的人遮雨就成為小如和帥哥沉重的負擔。

牢頭屙完屎,小如負責收拾遮雨衣服,帥哥負責沖水。一桶水下去,帥哥驚呼起來:

「完蛋完蛋。」

牢頭來不及走到裡間,一回頭,也嚇了個大驚失色:那桶水沒下暗管渠,而是反湧出來,迅速全面鋪開。可怕的是,鋪開的不僅僅是水,還有牢頭剛剛排泄的穢物,它溶化在水中,以洶湧之勢向裡間逼近。里外間的交界處沒有門檻之類的相隔離,一旦湧進去後果不堪設想。牢頭傻眼了,其他人跟著傻眼,只有一個人思路清晰,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採取果斷措施:將一條破毛毯堵在門檻的位置。

在關鍵時刻保持頭腦清醒的只能是九爺,這就是九爺與眾不同和讓人害怕的地方。這個扭轉乾坤的動作一完成,九爺準備回到他的位置靜坐。堵住了髒水不等於解決了問題,因為整個號房都被熏天的臭氣塞滿了。牢頭大呼小叫:

「沖水呀,想留給你吃是嗎?還不快衝水!」

「別瞎指揮,」九爺制止了正在往桶里盛水的帥哥,「地表水從明管渠出去,那不臭了全看守所?指導員不把你塞進茅坑才怪呢。」

牢頭這下急了,「怎麼辦,那你說怎麼辦?」

九爺坐了下來,平靜地說,「喊報告。」

刀疤嗓門最大,「報告」一聲就驚動了哨兵。哨兵用餐巾紙捂住了嘴鼻,一聲不吭從監窗一晃而過,就傳來了指導員。指導員這次沒有勃然大怒,說話時甚至面帶笑容:

「俗話說『吃得好屙得臭,吃不好屙不臭』。你們不是抱怨伙食不好嗎,怎麼屙的屎奇臭無比?說,誰幹的?」

牢頭往前站了一步說,「是我。」

「好漢哪,敢做敢當。」指導員說,「是不是要顯示你當牢頭的威風啊?」

「報告指導員,是廁所堵住了,沖不下去。」

「好啊,沖不下去你就裝走唄。」

牢頭為難了,「可是,可是號房沒東西裝。」

「你不是有吃飯的碗嗎。」指導員說。

「指導員說笑了,」牢頭知道指導員在調侃,「吃飯的碗怎能裝屎。」

「那你自己說怎麼辦?」

牢頭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用水沖。」他說。

「好主意,髒水流進明管渠,熏死他們。」

牢頭不禁看了九爺一眼,事實再次證明,九爺就是九號房有預言能力的先知。九爺在牢頭的目光中站了起來:

「可以通知一到九號房同時沖,水一大就全出圍牆了。」

指導員不吭聲了,表明他對九爺建設性意見的認同。指導員提出另一個問題的時候,用的就完全是諮詢的口氣:

「堵死的廁所怎麼辦?」

九爺思索了一會,指著小如說,「派他下去掏,他的個子肯定是全看守所最小巧的。」

「唔?」指導員的這一聲是問小如願不願意的意思。小如猶豫了許久,最後委屈地說:

「那就下去試試羅。」

只有九爺心裡有數,自己的思索和小如的委屈都是假裝的。

小如穿上內役用的連體雨衣,撅起屁股,向廁所的坑道爬行。其實,小如一探手就觸到了堵塞下水管渠的破褲子,因為破褲子本來就是他自己故意用腳踩進去的。

小如喘著粗氣,開始往前爬,一隻手往前推破褲子,一隻手伸在前面摸索著渠壁。當拐彎的渠壁驀然出現在他的手指前時,他猛地縮回手,屏住了呼吸,就像黑暗中會有蛇探出頭來咬他一樣。從手感判斷,暗管渠是逐漸增高的,因為要有斜面才能確保污水的暢通,而蓋板處在同一平面。

越往前爬,小如越是被恐懼抓住了,彷彿自己陷入了傳說中的地獄。地獄肯定就是這樣的,小如想,無非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孤獨、寒冷與絕望。

也許是過了半個世紀、也許是過了一輩子,終於有一絲亮光出現在前頭。哪來的亮光呢?對了,已經到達平篦透氣孔。這時的小如不再是恐懼,而是噁心,他看到布滿渠壁的褐綠色滑笞、看到四處蠕動的肥胖蛆蟲、看到一隻老鼠尖叫著從他肩頭逃竄。

那把神秘失蹤的長柄剃頭刀橫在小如眼前,小如打開它,它的長度就等於刀柄加刀刃的長度。小如需要這種長度,因為動力臂越長越省力。在暗管渠與截糞池的交接處,也就是圍牆底下,有一道防護鋼柵欄。小如先用那條褲管纏在兩條鋼筋上,然後插進打開的剃頭刀順著一個方向絞,褲管絞緊了,鋼筋自然向中間靠攏。現在,兩根鋼筋絞彎成X型,這個動作再重複一遍,兩個X型之間就成了可以側身出去的開口。

小如留下剃頭刀,將那條破褲子扎在腳踝,掉轉身體原路爬回了九號房。

指導員守候在外間的鐵絲網上,見小如渾身污穢冒出廁所坑道鬆了一口氣:

「老半天不出來,我還以為你小子吃了豹子膽,逃了。」

帥哥先給小如沖了頭,再幫小如脫下雨衣,這個過程中,小如左手的虎口滴下了血水。

指導員注意到了,「怎麼回事?」他問小如,「要不要叫胡幹部給你包一下。」

「沒關係的。」小如握緊左手仰頭對指導員說,「磨破一點皮就是。」

「沒事就好,我親自分管的號房可不能出一點紕漏。」

等洗過澡換上乾淨衣服,九爺出現在小如面前。九爺帶來了一個陳舊的火柴空盒,他拉過小如的左手,彎下腰用嘴去吸傷口。當九爺抬起頭,嘴裡就滿是鮮血。九爺慢慢揭下一片火柴盒側面的硝紙,反貼在小如的傷口。小如想說感激的話,被九爺的微笑壓了回去。九爺一笑,鮮血就從雪白的牙縫間流出來,讓小如聯想到某場電影里的吸血鬼。九爺就以這種帶血的笑容說話,只說一句話,但這句話差點把小如的魂都嚇掉了。九爺說:

「你這是刀傷。」

為什麼九爺的話總是能夠揭開表面、簡潔地指向事情的真相?喇叭這時突兀地響了,恰到好處地掩蓋了小如的不安。

指導員在廣播上表揚了梅小如捨己為人的精神,號召全體在押人犯要向九號房的梅小如學習,並說他從今天開始改變了對知識分子的看法。

九爺和小如是站在外間聽完廣播的,九爺已經漱了口,嘴巴一乾淨,小如就覺得從這張嘴說出來的話真實可靠了。九爺說:

「你要趁這個機會當牢頭。」

「什麼機會?」

「指導員對你有好感。」

「一定要當牢頭嗎?」

「只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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