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又是一片爆竹齊鳴,新年的凌晨如期來到人間,也來到九號房。

小如被一泡尿煎熬得死去活來,剛剛有點迷糊就被爆竹聲喚醒了,其實他不是睡著,而是處於暈厥狀態。小如睜開右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愜意的睡眠者,以及一圈褐色牆體。昨晚昏暗的燈泡如今卻是精神抖擻光芒四射,它刺痛了小如疲癃的獨眼,小如於是埋下了頭。

外界更喧嘩了,讓人產生一種茫然的驚訝。全身不再有痛感使小如驚愕萬分,他指揮不了四肢,它們已經僵化成固定的整體,無論哪裡在細微挪動,都要引起連鎖的酸麻,波及每一個血液能抵達的部位。

驟然的鈴聲像冰雹那樣砸在牆上,嘹亮的喊叫在鈴聲的掩護下突兀地出現在監窗口,把小如嚇得心驚肉跳。電鈴戛然而止,喊聲按昨晚的路程重複,除了換人以外,區別是把「睡覺」改為「起床」。

九號房內自相驚擾,大家手忙腳亂地穿衣套褲。皇上和衣而睡,他慢慢站起來,恭敬馴從地退到門邊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小鳥他們率先完成裝備,已在合作捆地板上的綿絮,牢頭和九爺卻依舊睡姿安詳、鼾聲勻稱。小如沒有脫,自然不用穿,但他非站起來不可,因為有人在尋找他屁股下的拖鞋。

讓出被角給小如的醜陋矮個子說,「門開了你把尿桶抬出去。」

小如滿臉困惑,他不懂尿水該往哪裡倒。來不及認真請教,鐵門就吭呤哐啷地開了。

「快點快點。」矮個子用食指捅小如的腰眼催促。

小如慌忙抬起尿桶尾隨著開門的人,身後尾隨的是開懷大笑,小如估計是自己佝僂著腰畏縮不前的模樣實在不雅。小如暗下決心昂首挺胸一些,但是做不到,赤腳踩在冰面上確實太滑了。抬到門口,小如才知道自己的顧慮純屬多餘,一個胸前佩掛「內役」白牌的犯人挑著大木桶已經守候在那裡了。小如倒的是尿水,想的可是一句儒雅的話:

車到山前必有路。

按矮個子指定的位置擺好尿桶,小如自作主張地伸手去水龍頭沖了沖。刀疤的咒罵石破天驚:

「王八蛋,想找死是嗎?帥哥,放水。」

矮個子捲起袖筒彎腰撥掉水池底部的布塞,等整池的水流幹了再捅回布塞擰開龍頭蓄水。他對餘悸未消的小如說:

「這水要洗碗的,你抓尿桶的手怎麼能洗進去?」

小如在後怕之餘,明白了兩件事,一是自己犯了大錯誤;二是厚嘴細眼的矮個子叫帥哥。

牢頭走了出來,「怎麼回事?」

刀疤說,「他在水龍頭洗手。」

牢頭接過帥哥盛滿水的牙缸和擠好牙膏的牙刷,露出讓小如不寒而慄的微笑:

「不要緊,天很快就黑。」

帥哥找出一隻僅半節的泡沫拖鞋,小如配上原先穿來的那隻,腳下總算有東西踩了。

大家走出外間,沿牆根一溜滋尿、刷牙,圍著水池用牙缸舀水傾向拎直的毛巾,擰乾了死勁搓臉,完了滿臉緋紅的進去裡間。

九爺是唯一的例外,他沒有沿牆根滋尿,而是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走進露天廁所,背向大家。九爺小便的姿勢也別具一格,小如見他的腰桿挺得筆直,頭高高仰起,似乎還咬緊了牙關。九爺就站在廁所的水泥台上,轉身朝外接過帥哥遞給他的水杯和擠好牙膏的牙刷,這樣就可以完全避免刷牙的泡沫濺到雪白的襪子上。九爺刷牙的動作溫文爾雅,捏牙刷的手微微地上下移動,並且翹起蘭花指。更加與眾不同的是九爺洗臉的過程,由於號房裡沒有臉盆,帥哥於是裝一塑料碗的水擺在洗衣池上,九爺先用雙手捧起碗里的水輕輕拍打臉部,再扯過帥哥手上的毛巾擦乾。

等九爺進了裡間,帥哥扯著小如的袖口,手把手地教他搞衛生:用布將積累了一夜的雪水搓到門後的小溝里。帥哥交待說:

「你搞,我來洗碗,要分粥了。」

小鳥和另一個小年輕是最後出來洗臉的,說明被子如數疊好了。皇上好象沒出來洗臉,小如往裡間瞅,看到九爺已穿戴整齊,正面壁細緻地梳頭;皇上趴著,牢頭往他的背上壓腿,大聲吆喝:

「早上吃花生米,誰來打賭?」

「花生米?太棒了。」有人附和問,「牢頭,你要賭什麼?」

「俯卧撐,一百個。」

刀疤趴下說,「我來試試。」

新的一天來臨了。小如想,夸夸其談的說法是,新的一年來臨了。

帥哥將洗過的塑料碗一手一隻朝水池壁上拍,翻過來再拍。小如注意到,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把碗里的水珠彈出去。帥哥兩手翻飛,幹得出神入化,看上去像武林高手在練習某種獨門密笈。

有人宣布說「分粥了」。裡邊的人便陸續往外涌,抓起帥哥處理過的碗靠向鐵門排好隊。

鐵門中間的四方孔準時打開,隊伍一陣騷動。

「是花生米嗎?」這是普遍關心的問題。四方孔外伸進來一把鋁勺,倒完粥後接著伸進來一把調羹,裡面盛的真是花生米。隊伍又一陣騷動。輪到的紛紛喊:

「幫主,看在本家的份上多分一點。」

「我姓解,哪來的本家?」

「幫主,咱們是老鄉,多給幾粒吧。」

「我一個山東人,在這裡只有碰到鬼,碰不到老鄉的。」

「幫主,親戚總要加個把吧。」

「什麼親戚?喊姐夫,喊呀。」

「乾爹,我餓壞了。」

「放心吧,有你乾爹在。」

雖然感情賄賂花樣翻新,但只有叫乾爹的得到實惠:多了三五粒花生米。帥哥拉小如排在他身後,等帥哥樂悠悠地轉身走了,小如趕緊舉碗去接。鋁勺倒過粥後四方孔就叭地鎖上了,小如的碗里沒有花生米。

小如猛拍鐵門高喊:「我的花生米!」

「叫你媽的逼,」刀疤衝過來踢踢小如的腿彎子說,「你的花生米老子輸給牢頭了,新兵蛋子也想吃花生米?牛逼呀你。」

「在這,過來吃吧。」牢頭用湯匙敲著碗沿,笑著說。

帥哥一看勢頭不對,趕緊拉小如蹲在水池邊,開始喝粥。皇上蹲在最角落,他的碗里不但沒有花生米,連粥也只剩下小半碗。帥哥挑起三粒花生米,猶豫了片刻又抖回去一粒,送了兩粒給小如。小如讓它們浮在粥面上,粥太燙了,只能順著碗沿吸溜。

第一口粥含在嘴裡豐滿溫和,一路呼嘯沉到胃部,小如全身都被它激活了,細胞們奔走相告,連腳指頭都有輕微的騷癢。問題出在小腹,它沉睡的痛楚被喚醒,並且變本加厲,小如像懷著一塊秤砣,骨盆腔前方的整片肚皮都要墜破了。粥剛喝了一小半,小如已經力不從心,帥哥也被他汗涔涔變形的臉嚇住了。

帥哥問,「不舒服是嗎?」

見小如歪著嘴點頭,帥哥又說,「不舒服也要喝掉,上午特別長,以後你就知道。」

半碗粥提醒了胃的功能,它不顧與膀胱的手足之情,正興奮地蠕動,小如感到它張開的大口伸到胸部,跟口腔僅一步之遙。上邊饑渴交迫,下邊不堪重負,但同樣的哀痛欲絕。滿足上邊的願望對下邊無疑是雪上加霜,然而,憑小如的處境,他只能先解決胃部的翹首,暫時擱置膀胱的燃眉之急。掃清了思想障礙,小如仰起脖頸,將剩下的半碗粥倒給虛張聲勢的胃袋。兩粒浸泡得皺皮的花生米是無論如何也吞不下去了,小如聽到膀胱艱難的喘息聲,看到囊狀體如充氣過分的氣球,透出裡面褐黃色的漿汁。

小如把塑料碗和碗里的兩粒花生米交給帥哥,帥哥輕輕往嘴唇一扣,它們就牢牢地被他咬在牙縫間了。帥哥見小如撐住水池緩緩起立,頭上汗珠密布,臉色發青,左邊撞傷的眼瞼神經質地跳動。帥哥扶搖搖晃晃的小如靠到固定在牆壁晒衣服的鋼筋上,讓他雙手抓緊鋼筋以減輕雙腿的負擔。

小鳥抱出來一摞碗,撂進桶里,帥哥滿上水,挽起袖管洗滌。小如雖然奄奄一息,還是看清了他們之間分工明確、配合默契。

大家喝飽了粥,紛紛出來看稀奇,對小如的病症各抒己見。刀疤還摸了小如的額頭,把了脈,踢踢腿彎子,確定偽裝不可能這麼逼真,失望地走了。

「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刀疤說。

牢頭問刀疤,「怎麼著?」

「熊了。」

「再說吧。新娘,每日一歌。」

一個胖嘟嘟的中年男人「噯」的應了一聲,只見他從褲袋摸出紅紗巾扎在頭上,翹起蘭花指誇張地扭動肥碩的屁股。新娘邊扭邊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小如聽不懂粵語,估摸歌詞大意是講女人被情人拋棄之類的。

外間太冷了,連帥哥幹完活也鑽裡間去取暖。現在,小如從一個引人注目的核心人物被拋到外間形影相弔,他就這麼把住鋼筋,面牆渾身顫慄。露天廁所就在旁邊,大家隨心所欲地使用它,小如對這種當眾脫褲子的勾當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小如顯然不能坐下或蹲下,那樣肚子要受擠壓;也不能走動,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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