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一隻冥鞋

墓園來了新的守墓人,叫榮小弟,是個十九歲的小夥子。他長得很白,像從未曬過太陽似的。儘管他和我一樣是從省城來,但城裡人長得像他這樣白凈的也極少見。他生性極其靦腆,和人說話時怯生生的,尤其是和葉子說話,他往往是還未開口便先紅了臉。當然,他的這些習性是我在後來慢慢發現的。他怎麼到墓園的情況我並不知道,我是在這天傍晚下樓時,看見一個小夥子正端著碗,坐在院子里的石料堆上吃飯。我走進廚房一問,才知道來了新的同事。我說,他怎麼不上桌來吃飯?周媽說,他喜歡一個人在外面吃,誰也將他叫不進來,由他去吧。

當時我沒再多問,因為我躺在樓上的房間里喝了一天的草藥水,到此時感到肚子餓得慌了。周媽給我配的草藥還真是有效,說是祛邪扶正,我喝著喝著就感到神智清晰多了。守在我床邊的葉子和馮詩人都鬆了一口氣。葉子說,看你的臉色,問題不大了。昨夜你倒在我門外時,連嘴唇都是慘白的。馮詩人說,當時的情景真有點嚇人,你倒在門外的樓道上昏迷不醒,喉嚨里還咕噥咕噥好像在說話,我就知道你靈魂出竅了,估計是去到了死人那邊。聽你講了你遇見的事後,證明我的判斷是準確的。

我的神志清醒了,可是我仍然弄不清昨夜發生的事。葉子的房門在黑暗中大開著,一身黑衣臉上發黑的梅子坐在屋外的平台上……想到這場景我仍然會身上發冷。馮詩人對我說,你別回想了,人的魂靈有時會跑到另一個空間去的,我就常常這樣,只是我不害怕,因為我見到的是未婚妻芹芹。

從這以後,馮詩人將我視為了和他一類的人,這就是有時可以在生死之間遊走。他替我分析說,其實那夜葉子是睡在屋裡,房門也是關著的,是你走上閣樓的最後一級樓梯時,靈魂就出竅了。

我將信將疑,但對此毫無辦法。在時間的流水下面從來就沉有無數謎團,我經歷的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不管怎樣,既然靈魂出竅了還能回來,我也繼續活著進行我的偵察工作,那一切就沒多可怕了。我繼續觀察著葉子,發現她對那個新來的守墓人很熱情,常小弟小弟地叫他,這讓我不快。吃飯時,這個叫榮小弟的小夥子仍然不上桌,往飯碗里夾上些菜後便去院子里了。而葉子會中途給他送點菜出去,小弟會端著碗躲閃,臉上已像著了火。葉子這樣做,好像就是想看見他這個樣子似的。

事實上,這個小弟來歷可疑。我已了解到他原是薛經理手下的員工,守醫院太平間的。是薛經理將他轉到這裡來做事的,這不合情理。因為就在不久前,薛經理還說手下缺人,想將啞巴帶到她那裡去,而現在,她反而將自己的人送出來,真不知她心裡打的什麼主意。並且,為了辦成此事,她事先給出差在外的楊鬍子通了電話,讓楊鬍子做主收下此人。他在這裡的具體工作也是楊鬍子定下的,這就是讓他一個人負責山上的墓碑清洗。山上有部分墓碑是死者家屬付了費讓我們維護的,維護費一年四十元。這事以前是定期雇附近的農民來做,小弟來了後,楊鬍子說這事就讓他包了。沒事的時候,再讓他幹些院子里的活。

小弟吃飯不和大家在一起,工作是單獨干,晚上睡覺是和啞巴在一個房間,這一切好像符合他的心愿。

對小弟這個人,我開始是心存戒備的。畢竟我和薛經理的關係有疙瘩,她介紹這個人來或許有針對我做什麼手腳的嫌疑。不過觀察幾天後,看見小弟這個人處處避人,完全沒有人際交往能力,我放心了,這種膽怯孤單的毛孩子,想來也做不了什麼壞事。

自那夜受驚昏迷之後,我感到我的身體並沒有完全復原,一到夜裡,尤其是半夜過後,常出現莫名的氣緊和心悸。我明白過來,如果那夜的恐怖真相不解開,我這病根可能就落下了。儘管馮詩人對這事作出了什麼空間穿越的解釋,可是沒有證據我怎麼相信?於是,我心生一計,決定讓馮詩人半夜上閣樓去試試。既然他的陰陽相通的能力比我還強,那他上閣樓去也應該能看見穿黑衣服的梅子的。

這天晚上,我去了馮詩人的房間,在說出我的想法之前先和他聊天。我仍然談對那夜恐怖事件的懷疑,並且,我還第一次對馮詩人談起了我初來這裡的經歷。我說那晚葉子據說去西河鎮,可是我卻發現半夜過後她穿著猩紅色睡衣在屋裡梳妝打扮。我是在充分考慮安全後對馮詩人坦承此事的。因為我的偵察工作需要有人幫助。馮詩人聽我述說後並不吃驚,他說,你開始看見的紅衣服就是後來看見的黑衣服,你進入的空間不同,顏色也就不同了。說到這裡,馮詩人指著他桌上的那一大堆電子元器件說,你把我當朋友,我也對你說實話吧,我正在研製一種能望穿現在空間的儀器,待我研製出來之後,你帶上它任何時候上閣樓去,都能看見一身黑衣的梅子了。

我笑了笑,馮詩人看出我對他所做的事並不相信,便說,你不懂科學,所以你以為這是神話。你小時候知道隱身衣的故事吧,那故事過去是神話,現在卻已是真實的了。日本研製出的隱身衣如果沒有法律障礙的話,早已在市場上銷售了。我在深圳工作時,我們公司也正在開發隱身技術,不只是人,連飛機坦克橋樑房屋都可以隱身。所以,我正在研製的東西,你不要以為是說著玩的。

我的表情嚴肅起來,換一個思維,我不得不承認一切皆有可能,因為柏拉圖在古希臘時期就說過,人是可能回到過去的。我想所謂回到過去,就是回到死亡的人和時間之中。

但是,對我現在的境遇而言,就算我在無意中回到了五年前的墓園,並看見了死去的梅子,但現在的疑問是,梅子真的是上弔死了嗎?這話是葉子說的,楊鬍子對周媽講的卻是梅子調到公司總部工作去了,而我和公司通電話打聽梅子時,對方卻說公司從無此人。

對我的這些疑問,馮詩人說,我來得晚些,並不知道當時的情況,但據我推測,葉子講的是真話。你想,這裡有人上吊自殺,楊鬍子怕負責肯定會掩蓋這事的。

此話有理。既然這樣,我便提出了讓馮詩人半夜後上閣樓去試試的建議。馮詩人猶豫著說,你去那裡,是想找葉子聊天,我看出你喜歡上了她,是不是?你讓我去,還是半夜時候,不合適吧。芹芹要是在墳里知道了,會怪罪我的。

我說,沒事,你上閣樓後並不敲房門,只在門前站站就下來。我是想看看你會不會遇見我經歷過的事。

這天後半夜,馮詩人上閣樓去了。我在下面的樓梯口緊張地等待,我想他也許很快就會看見在黑暗中大開著的房門,他穿過空寂的房間來到平台上,一身黑衣的梅子正背對他坐在那裡……我的心狂跳著,正在期待意料中的那一聲慘叫時,馮詩人平靜地下樓來了,並對我做了一個回屋去的手勢。進到他屋裡後,他所講的情況讓我非常沮喪——葉子的房門緊閉,但屋裡有燈光,有翻動書頁的聲音。

馮詩人講完樓上的情況後,想了一會兒又說道,你的經歷也許有特殊性,這是由你的個人原因形成的。也許,你身上附有太多死人的信息,所以容易跨到那邊去,你想想,你曾經是不是在死人堆里待過?

我氣惱地說,你才在死人堆里待過呢。

馮詩人說,你是說我守墓比你早?但墳山上是魂靈,這和死人是不同的。

當夜,我對馮詩人的話不屑一顧,可第二天醒來時突然想到,在空難現場,我裝過那麼多屍袋,馮詩人說我在死人堆里待過的話,原來並沒說錯。

我倒吸一口涼氣。我遇上梅子的事,看來也無法讓別人來驗證了。

一晃又到了晚上。我現在的心理時間是晝短夜長,並且天一黑下來後便氣緊心悸。要是在城裡,我這狀態應該找心理醫生作應激輔導了,可是我在這荒涼的墓園,只有自己輔導自己了。我躺在床上對自己說,別怕,你見到的梅子只是一個幻覺。可是,這話我在心裡念了千百遍,還是說服不了自己。快到半夜時,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讓我興奮起來,這就是讓新來的小弟上閣樓去看看,如何?要說個人條件,小弟來這之前守過一年的太平間,地地道道是在死人堆里待過的人,讓他上閣樓去,見到梅子的概率應該不比我小。

拿定主意後,我便去敲小弟和啞巴共住的房門。夜半時分,敲門的聲音很響,小弟很快便來開了門。我說我頭痛,請他去葉子那裡幫我要點感冒藥。見他猶豫,我又解釋道,我這個人膽子小,夜裡不敢上閣樓去,只好勞駕他了。小弟只好「嗯」了一聲,出門上閣樓去了。我聽著他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逐級消失後,卻並沒有傳來驚叫聲,看來,我的恐怖遭遇是絕無僅有了。我只好無聊地站在那裡等著小弟拿葯下來,可是,幾分鐘過去了,樓梯上沒有動靜,我耐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下樓來,我的神經又繃緊了,會不會,他遇到了什麼來不及喊叫就暈倒了?我的心正懸著時,小弟卻下樓來了。他說,葉子姐在抽屜里翻了好久也沒找到葯,後來才發現在床頭櫃里。說完,他將一粒白色藥片放到我的掌心,便慌慌張張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我對馮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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