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7 伊文斯回到大學

半年後,葉文潔就承擔了一個重大課題:一個大型射電天文觀測基地的設計。不久,她就同課題組一起外出為基地選址。最初的考慮是純技術上的,與傳統的天文-觀測不同,射電天文對大氣質量和可見光干擾的要求不高,但要盡量避免非可見光頻段的電磁干擾。他們跑了許多地方,最後選擇了一個電磁環境最優的地點,這是西北的-一個偏僻山區。

這裡的黃土山上幾乎沒什麼植被,水土流失產生的裂谷使山地遠遠看去像老人布滿皺紋的面孔。在初步選定了幾個建站點後,課題組在一個大部分民屋都是窯洞的村莊旁停-留休整,村裡的生產隊長似乎認定葉文潔是個有學問的人,就問她是否會講外國話——她問是哪國話,隊長說不知道——要是會講,他就派人上山把白求恩叫下來,隊里有-事同他商量。

"白求恩?"葉文潔很驚奇。

"俺們也不知道那個外國人的名字,都那麼叫他。,,"他給你們看病嗎?" "不,他在後山上種樹,已經種了快三年了。" "種樹?幹什麼?"

"他說是為了養鳥,一種照他的說法快要絕種的鳥。"

葉文潔和同事們都很驚奇,就請隊長帶他們去看看。沿著山路登上了一個小山頂後,隊長指給他們看,葉文潔眼前一亮——看到這貧瘠的黃土山之間居然有一片山坡被綠樹-林覆蓋,像是無意中滴到一塊泛黃的破舊畫布上的一小片鮮艷的綠油彩。

葉文潔一行很快見到了那個外國人,除了他的金髮碧眼和身上穿的那套已經破舊不堪的牛仔服,看上去與當地勞作一生的農民已經沒什麼兩樣,甚至連他的皮膚也被晒成了-當地人一樣的黃黑。他對來訪者似乎興趣不大,自我介紹叫麥克。伊文斯,沒說自己的國籍,但他的英語帶有很明顯的美國口音。他住在林邊兩間簡陋的土坯房中,房裡堆-滿了植樹工具:鋤頭、鐵杴和修剪樹枝用的條鋸等,都是當地很粗笨的那種。酉北的沙塵在那張簡陋的床和幾件簡單的炊具上落了一層,床上堆了許多書籍,大都是生物學-方面的,葉文潔注意到有一本彼得。辛格的《動物解放》。能看到的現代化的玩意兒就是一台小收音機,裡面的五號電池用完了,在外面接了一節一號電池,還有一架舊望-遠鏡。伊文斯說,很抱歉不能請他們喝什麼,咖啡早就沒有了,水倒是有,可他只有一個杯子。

"您在這裡到底做什麼呢?"葉文潔的一個同事問。

當救世主。"

"救……救當地人嗎?這裡的生態環境確實是……,,

"你們怎麼都這樣?!"伊文斯突然爆發出一股莫名的怒氣,"難道只有拯救人類才稱得上救世主,而拯救別的物種就是一件小事?是誰給了人類這種尊貴的地位?不,人-不需要救世主,事實上他什1現在過得比應得的好多了。" "聽說你在救一種鳥?"

"是的,一種燕子,是西北褐燕的一個亞種,學名很長我就不說了。每年春天,它們沿著遠古形成的固定遷徙路線從南方返回時,只能把這一帶作為目的地,但這裡的植被-一年年消失,它們已經找不到可以築巢和生活的樹叢了。當我在這裡發現它們時,這個種群的數量已不足萬隻,這樣下去五年內這個物種就會滅絕。現在,我種的這片樹林-給一部分燕子提供了一個落腳點,種群數量已經開始回升,當然,我還要種更多的樹,擴大這個伊甸園的面積。"

伊文斯讓葉文潔他們拿著望遠鏡看,在他的指引下,大家看了半天,才在樹叢中看到了幾隻黑灰色的鳥兒出沒。

"很不起眼,是嗎?它們當然沒有大熊貓那樣弓;人注目,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這樣不為注意的物種滅絕。" "這些樹都是你一個人種的嗎?"

"大部分是,開始時我也雇當地人來干,可很快沒有那麼多錢了,樹苗和引水什麼的都很花錢……可你們知道嗎?我父親是億萬富翁,他是一個跨國石油公司的總裁,但他-不再給我錢,我也不想用他的錢了。"

伊文斯的話匣子打開了,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十二歲那年,我父親公司的一艘三萬噸級的油輪在大西洋沿岸海域觸礁,兩萬多噸的原油泄人海中。當時,我們一家正在-距事故發生海域不遠處的度假別墅中。父親得知這消息後,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推卸責任和減小自己公司的損失。那天下午,我來到了那片地獄般的海岸,看到大海已變成黑-色,海浪在黏稠油膜的壓迫下變得平滑而無力;海灘也被一層黑油覆蓋。我和一些志願者就在這黑灘上尋找那些還活著的海鳥,它們在油污中掙扎著,一個個像是用瀝青做-成的黑色雕塑,只有那一雙雙眼睛還能證明自己是活物,那油污中的眼睛多少年以後還常常在我的噩夢中出現。我們把那些海鳥浸泡在洗滌液中,想把它們身上的油污洗掉-,但十分困難,油漿和羽毛死死地粘在一起,稍用力羽毛就和油污一起一片片掉下來……傍晚,那些海鳥大部分還是死了。當時我渾身油污地癱坐在黑色的海灘上,看著夕-陽在黑色的大海上落下,感覺這就是世界末日了。

"父親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他問我是否記得那副小恐龍骨架。我當然記得,那是在石油勘探中發現的,很完整,父親花大價錢把它買了下來,安放到外公的莊園里。-父親接著說:麥克,我給你講過恐龍是怎樣滅絕的,一顆小行星撞擊了地球,世界先是一片火海,然後陷人漫長的黑暗與寒冷……那天夜裡你被噩夢嚇醒了,你說夢中自己-回到了那個可怕的時代。現在我要告訴你當時想說但沒說出來的一件事:如果真的生活在白堊紀晚期,那是你的幸運,因為我們的時代更恐怖,現在,地球生命物種的滅絕-速度,比白堊紀晚期要快得多,現在才是真正的大滅絕時代!所以,孩子,你看到的這些算不了什麼,這不過是一個大過程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我們可以沒有海鳥,-但不能沒有石油,你能想像沒有石油是什麼樣子嗎?去年送你的生日禮物,那輛漂亮的法拉利,我許諾你十五歲以後能開它,可如果沒有石油,它就是一堆廢鐵,你永遠開-不了;現在你想去外公家,乘我的專機越過大洋也就十幾個小時,可要是沒有石油,你就得在帆船上顛簸一個月……這就是文明的遊戲規則,首先要保證人類的生存和他們-舒適的生活,其餘都是第二位的。

"父親對我寄予很大的希望,但他最終也沒有使我成為他希望的人。在往後的日子中,那些瀕死的海鳥眼睛一直在背後盯著我,決定了我的人生。在我十三歲的生日時,父-親問我將來的打算,我說沒什麼,我只想當個救世主而已。我的理想真的不宏偉,只是想拯救一個瀕臨滅絕的物種,它可以是一種不漂亮的鳥,一種灰乎乎的蝴蝶,或是一-種最不起眼的小甲蟲。後來我去學習生物學,成為一個鳥類與昆蟲學家。在我看來自己的理想很偉大,拯救一種鳥或昆蟲與拯救人類沒有區別,生命是平等的,這就是物種-共產主義的基本綱領。" "什麼?"葉文潔-時沒有聽清那個詞。

"物種共產主義,這是我創立的一個學說,也可以說是一個信仰,它的核心理念就是: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物種,生來平等。"

"這只是一個理想,不現實。農作物也是物種,人類只要生存下去,這種平等就不可能實現。"

"在遙遠的過去,領主對奴隸也有過這種想法。不要忘了技術,總有一天,人類能夠合成糧食,而早在那之前,我們就應該做好思想和理論上的準備。其實,物種共產主義-是《人權宣言》的自然延續,法國大革命二百年了,我們居然還沒邁出這一步,可見人類的自私和虛偽。" "你還打算在這裡待多長時間呢?"

"不知道,做一個救世主,付出一生也是值得的,這感覺很美,很妙。當然,我不指望你們。"

伊文斯說完這話,突然又變得談興索然,說他要去工作,就拿起一把鐵鍬和一把鋸離開了。道別時,他多看了葉文潔一眼,似乎她身上有什麼u的東西。

"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在回去的路上,葉文潔的一個同事背誦了《紀念白求恩》中的一句話,"原來還可以這樣-生活。"他感嘆道。

其他人也紛紛表示自己的贊同和感概,葉文潔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要是他這樣的人多些,哪怕是稍多些,事情就會完全不一樣的。"當然,沒人理解她話里的真正含義。

課題組負責人將話題轉到工作上,"我覺得這個站址不行,領導也不會批的。"

"為什麼?在我們的四個站址方案中,這裡的電磁環境可是最好的。"

"人文環境呢?同志,不要只想著技術方面,看這裡窮的,知道嗎?窮山惡水出刁民,將來與地方上的關係怕有很大麻煩,說不定,基地會成了這兒的唐僧肉。"這個選址果然沒被批准,原因就如負責人所說。

三年過去了,葉文潔再也沒有伊文斯的消息。

這年春季的一天,葉文潔突然收到了一張明信片,竟是伊文斯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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