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她在那裡一直等到夜晚時分,卻一個鮮活的人影也沒看到。現在,世上的影子消退了,隱藏了從人的視線里,和黑暗繞在一起;她不願伸來她倦怠的手臂,因為對隱秘危險的恐懼,也不讓睡眠襲擊她沉重的眼皮,她讓自己靜默在衰弱里,衣飾上壓著一枚武器。

——埃德蒙德·斯賓塞

哈麗雅特在門衛室留了一個口信,說她會在學者花園那裡等彼得·溫西勛爵。她早早就用了早餐,避免和希爾亞德小姐碰面。就在她和佩吉特說話的時候,希爾亞德小姐像個怒氣沖沖的影子一樣穿過新四方院。

她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下見彼得,她所有活生生的感覺都似乎被殘酷的周遭敲碎了,由於這一偶發事件,她意識到他從一開始就是有靈有肉的。她從來沒有——就連最近那些河水上讓人沉迷的時光也沒有——意識到他作為男性的第一屬性,或者推測那遮掩的眼神里暗含的願望,或那靈活的嘴唇里,或那大得出奇的手掌里。即便她一味地索求,他一味地給予,她也從來沒有被人駕馭的感覺,除了他智慧的統治力之外。但現在,他從鑲滿花朵的小徑上走來,她用一種全新的眼神——那種女人們在了解他之前看他的眼神——重新審視著他,就像她們看他一樣。希爾亞德小姐,愛德華斯小姐,德·范恩小姐,甚至院長,她們用自己的方式承認同樣的事:六個世紀的承襲,溫文爾雅的懾人風範。她自己,在從他的侄子那裡看到了這一品性的冒失又無拘無束的版本,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什麼;她很不理解自己,一定是瞎了眼很久很久,才會依然對他設有那麼強烈的防線。她懷疑,她的這種視而不見是不是只是偶然,等到她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晚。

她一直坐在那裡沒動,直到他站在她的跟前,看著她。

「好啊?」他輕柔地說,「我的姑娘今天怎麼樣?什麼,親愛的,一塌糊塗?……是的,有事情發生了,我能看出來。怎麼了,多米娜?」

儘管他的口氣是半開玩笑的,但沒有任何別的東西能夠比這個莊嚴的學術頭銜更能安慰她了。她說著,似乎在背誦一篇課文:

「當你昨天晚上離開之後,希爾亞德小姐在新四方院遇到了我。她請我去她的房間,因為她想跟我談談。就在上樓的時候,我看見她拖鞋跟上沾著一小片白色象牙。她——很不友好地指責了我一通,她誤解了——」

「這個會解釋清楚的。你有沒有說任何關於那拖鞋的話?」

「唉,我有。地上還有另外一塊象牙碎片。我說她進過我的房間,但是她不承認。直到我把證據指出來,她才承認的;不過她說當她進去的時候,破壞已經完成了。」

「你相信她嗎?」

「我也許會……如果……如果她沒有暴露動機的話。」

「我明白。沒關係。你不需要告訴我。」

她抬起頭來看,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臉陰冷得像冬天。

「我把那拖鞋帶走了。我真希望我沒有這樣做。」

「你會被事實嚇倒嗎?」他說,「你還是個學者嗎?」

「我不覺得我是有惡意的。我希望我不是。但我的確對她很不客氣。」

「高興點,」他說,「事實就是事實,你的精神狀態不會改變一絲一毫。我們這就走吧,去那堆殘骸里把真相發掘出來。」

她把他帶到了自己的房間。早上的陽光穿過殘骸,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塊輝煌的長矩形。她從門邊的柜子里,把那隻拖鞋拿了出來,交給了他。他輕輕蹲了下來,眯著眼睛側著頭打量那塊地毯。昨天晚上,他們兩個都沒有踩在上面。他的手摸進口袋裡,側著頭沖著她那張憂愁的臉笑了。

「即便每個詩人手中的筆都可以感覺到它們主人的想法,它們也不能像這隻測量尺一樣寫出可靠的事實。」他測量了拖鞋跟上下左右的尺寸,然後又轉向那一塊地毯上,「她站在那裡,兩腳並著,站在那兒看。」測量尺在布滿陽光的矩形里閃閃發光,「就是這個腳印把美好的棋子又踩又跺踐踏成粉末的。一個是法式鞋跟,一個是古巴式鞋跟——鞋專家們是不是這樣叫的?」他站了起來,用測量尺輕輕拍著拖鞋的鞋底,「這是誰的呢?法式——沒問題了,法式,一切都好。」

「哦,我真高興,」哈麗雅特激動地說,「太高興了。」

「是啊。你想卑劣都做不到,是不是?」他把目光又轉向了地毯,這次是靠近邊緣的地方。

「看!現在有陽光,你可以看到了。這就是古巴式鞋跟在她走之前擦鞋底的地方。這是幾隻從古巴式鞋跟上蹭下來的碎片。好了,我們就不用滿學院地找國王和王后的塵埃了。」他把法式鞋跟上的象牙片撿了出來,把拖鞋放在自己的口袋裡,然後站了起來,「這最好還給它的主人,並加上一份無罪證書。」

「給我吧,應該由我送去。」

「不,你不用。如果必須有人要去面對這麼難堪的事,這次也不應該是你。」

「但彼得——你不會——」

「不,」他說,「我不會。就相信我吧。」

哈麗雅特一邊戀戀不合地盯著破碎的棋子,一邊離開了。她正往走廊走去,看到僕人儲藏室里有一個簸箕和掃把,便帶著它們回去了,把戰場清理乾淨。就在她把簸箕和掃把還回去的時候,她撞到了一個從附樓跑過來的學生。

「順便問一聲,斯沃弗特小姐,」哈麗雅特說,「昨天晚上你有沒有聽到我房間里有什麼聲音,比如玻璃碎了的那種聲音?大概在晚餐之後。」

「沒有,我沒聽到,范內小姐。我整個晚上都在自己的房間。但,等一等。瓦爾德小姐大概九點半的時候過來,和我做點語言學的功課——」她笑出兩個酒窩,「——她問我你是不是私下裡吃太妃糖,因為她聽起來覺得你在用撥火棍砸太妃糖。難道是學院的那隻鬼造訪你了?」

「是的,」哈麗雅特說,「謝謝你,這很有幫助。我必須得見見瓦爾德小姐。」

不過瓦爾德小姐也不能提供更大的幫助,只是幫她把時間確定在「肯定不會遲過九點半」。

哈麗雅特謝過她,然後出去了。她的每根骨頭都因為煩躁不安而酸疼——或許是因為在一張不熟悉的床上沒有睡好,並且還有雜亂的心事。太陽照在四方院的濕草上,像是有無數顆鑽石散開,微風搖晃著山毛櫸樹,樹上的雨水滴落飛濺。學生們來來去去。有一隻深紅色的靠墊被丟在草地上,整個晚上都浸在雨水裡,看起來濕透了,也傷心透了。它的主人跑過來把它撿起來,不知道應該是哭還是笑;她把它放在一條長椅子上,要在太陽下晒乾。

無所事事是無法容忍的。和任何教研室的成員說話更加讓人無法忍受。她在舊四方院里轉來轉去,不願出去,因為她對隔壁的新四方院極為敏感,彷彿一個剛剛接種過疫苗的人,發酸的那部分身體對任何位於此的疼痛都極為敏感。她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或意圖,繞過了網球場,轉向圖書館入口處。她本想上樓去,但看見德·范恩小姐房間的門是開著的,於是改了主意;她可以從她口借一本書。小門廳是空的,但在起居室里有一個僕人正在履行她的星期天職責——用撣子打掃寫字桌。哈麗雅特想起來德·范恩小姐在鎮上,直到她回來的時候才會有人通知她。

「德·范恩小姐今天晚上什麼時候回來,你知道嗎,內莉?」

「我想她大概會在九點三十九分回來,小姐。」

哈麗雅特點了點頭,從書架上隨便拿了一本書,然後去走廊那邊拿一把摺疊椅子坐下了。她告訴自己,這就是早晨了。如果彼得必須要在十一點三十分達到他要趕赴的地方,那麼這個時候他應該要出發了。她清晰地記得,當一個朋友做手術時,她在一家療養院里等著,那裡有一種乙醚的味道,而且,在等候室里,有一個大大的黑色韋奇伍德廣口瓶,裡面插著飛燕草。

她看了一頁,卻一點都不知道上面在說什麼。她聽見有腳步聲走近,抬頭看到了希爾亞德小姐的臉。

「溫西勛爵,」希爾亞德小姐直截了當地說,「讓我給你他的地址。他必須得匆忙離開去赴一個約。」

哈麗雅特接過了紙條,說:「謝謝你。」

希爾亞德小姐毅然地繼續說:「昨天晚上跟你說話的時候,我誤會你了。我沒有完全意識到你處境的困難。我想,我可能無意中讓你更加難做,我向你道歉。」

「這沒關係,」哈麗雅特說,用程式化的語言躲避著,「我也很抱歉。我昨天晚上心情很不好,說了很多我不該說的話。都是這件該死的案子,讓什麼事都這麼不舒坦。」

「的確是,」希爾亞德小姐說,聲音更加正常了,「我們都過度緊張。我希望我們能找出真相。我已經了解到,你現在搞清楚我昨天晚上的情況了。」

「完全清楚了。我當時沒有確認這些證據,這真是不可原諒。」

「表象有時候很有誤導性。」希爾亞德小姐說。

然後是一段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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