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最美妙的事情非睡眠莫屬:這是一件不可估價的珠寶,就算一位暴君要用他的王冠來交換也不可以;它是那麼美麗,就算一個男人和皇后躺在一起,他的心也無法安靜地跳動,直到他離開她的擁抱為止。我們對死亡的這一親戚是那麼的感恩,我們寧願把一半的生命都奉獻給它;我們這樣做是有很好的原因的:因為睡眠是把健康和我們身體連在一起的金鏈子。誰在安睡時抱怨貧窮、傷口、煩惱、權貴的壓迫和監禁呢?在睡覺的床上,乞丐的歡樂和國王一樣多。因此,我們可以沉溺於這精巧的美食嗎?我們可以喝得太多,品嘗太少便跌入墓地,或利用它將自己扔進瘋人院,卻無動於衷嗎?不,不,看看月神,月亮的走狗,睡了七十五年,最糟的,連一根頭髮都不是。

——托馬斯·德克

「你會找到茶筐的,」溫西說,「就在你的後面,船頭中間。」

他們在一塊斑駁的柳樹的倒影里停了下來,就在伊希斯左岸下去一點點。那裡的人沒有那麼多,而且即便有船也有綽綽有餘的空間可供通行。如果能找到什麼相對安靜的地方,那就是這裡了。哈麗雅特把保溫瓶提在手中,當她看到一隻超重的船駛過來的時候,突然變得異乎尋常地憤怒。

「舒斯特·塞迪小姐和她的那一群人。哦,上帝啊!她說她認識你。」

幾隻撐竿都死死地固定在船的兩頭,所以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不可避免地,那一幫美國人也在船上。兩隻船現在並排著。舒斯特·塞迪小姐興奮地尖叫了出來。這次輪到哈麗雅特為自己的朋友而臉紅了。舒斯特·塞迪小姐扭扭捏捏地為自己的打攪而道歉,然後介紹了一下她的那幫人,解釋說她知道自己技術很差,是河道殺手——這讓溫西勛爵想起了他們之前偶遇的那些人;塞迪表示她知道他現在有約會,不希望被她打攪;然後又對智慧人群的生育繁殖這一課題揮灑出難以置信的熱情;接著又用自己笨拙的划船技術來吸引別人的注意;還告訴溫西勛爵,哈麗雅特是個人見人愛的姑娘,就是同情心太重了;最後帶來一份她的新問卷,給他們的下午添些樂趣。溫西耐心地聽著,並且耐心又斯文地回答了她的問題。這時,哈麗雅特希望伊希斯河發起洪水,把他們都淹了,同時還佩服彼得的自控能力。舒斯特·塞迪小姐終於把她自己和她那一幫人移走了,那危險動蕩的水流把她刺耳的聲音從遠遠的地方傳回來:

「好了,姑娘們!我是不是告訴過你們,他就是那種典型的英國貴族?」

這個時候,疲倦的溫西躺在茶杯中間,開始有些歇斯底里了。

「彼得,」當他像個公雞一樣嘰嘰咕咕地抱怨完後,哈麗雅特說,「你最要命的就是那種不可救藥的善良。我對那個沒壞心眼的女人已經失去了耐性。再喝點茶。」

「我想,」勛爵痛苦地說,「我最好不要再當什麼英國貴族了,還是當個大偵探比較好。命運似乎把我的浪漫一日變成了吵鬧的滑稽演出。就讓我來當偵探吧,這也許還更有吸引力。我們來看看,」他咧嘴笑了一下,「當你親自動手的時候,會把自己變成什麼樣的偵探。」

哈麗雅特把那本鬆了頁的書和一隻裝有各種匿名文件的信封交給了他,這些文件上儘可能地標明了日期和遞送方式。他先是查看了那些匿名信,一封一封仔細檢查,並沒表現出明顯的驚訝或者厭煩,除了饒有興趣的沉思外,什麼別的情緒也沒有。然後,他把它們都放回信封里,把煙斗裝滿,點上,在墊子中間蜷縮起來,開始認真地讀她的筆記。他讀得很慢,時不時地回翻來確認日期或者細節。在看完最開始的幾頁後,他抬起頭來評論道:

「我要從偵探小說的角度發表一點看法:你知道怎麼把故事組合起來,怎麼處理證據。」

「謝謝你,」哈麗雅特冷淡地說,「從霍博特閣下那兒得到的讚美是真正的讚美。」

他繼續讀。

他的下一個發現是:

「我發現你把僕人住宿樓那裡所有的僕人都排除在嫌疑之外了,就是因為那邊的門是鎖著的。」

「我才沒有那麼頭腦簡單呢。等你讀到教堂的那件事,你就會發現所有的僕人都沒有嫌疑,其中另有原因。」

「請原諒我;我在犯一個致命的錯誤——在掌握情況之前,就開始講理論了。」

他接受了她的指責,再一次陷入沉默。這時,她開始細細觀察他被遮掩了一半的臉。公允地說,這張臉對她而言已是非常熟悉了。但現在她仔細地看,眼前彷彿有一隻放大鏡,把這張臉上所有的細節放大了。他的耳朵平展、優雅地打著蝸牛卷,耳朵的上面是他那顆聰明的腦袋。那富有魅力的短髮下沿是脖頸上的肌肉。他左邊的太陽穴上有一小塊鐮刀形的傷疤。他的眼角邊以及眼瞼下方有若隱若現的笑紋,顴骨彷彿閃著金色的微光,鼻孔大大的。有一串幾乎看不見的細小汗珠裝飾在他嘴唇的上方,嘴邊有一塊敏感的皮膚正在微微抽動著。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紅,喉嚨下面有道明顯的紅白分界線。那兩塊鎖骨中間,有個小小的凹陷。

他抬眼看了一下;她的臉突然變得緋紅,彷彿剛剛被泡進了沸水裡一樣。她的眼睛莫名其妙地迷糊了,耳膜似乎被什麼巨大的鎚子重敲,這讓她有些發暈。然後,這些模糊不清的東西又重新變得清晰。他的眼睛再次盯在那本筆記上,但他呼吸的聲音像剛剛跑完長跑。

哈麗雅特想,所以,這是真的。不過這很久之前就是真的了。唯一新鮮的事情就是,我現在沒有理由自我逃避了。我很久以來一直都知道。但是他知道嗎?在這之後,他幾乎沒有理由說他不知道。顯然,他不願意正視這個問題,這可能也是新鮮事。如果這樣的話,我應該照我的本意去做,這要容易些。

她堅定地盯著那片笑逐顏開的水域,但也關注著他的每一個舉動——他的每一次翻頁,他的每一次呼吸。她似乎可以把注意力分散開來,注意他身體上的每一塊骨頭。他終於開口說話了,這時她困惑起來,自己以前怎麼把他的聲音和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混淆呢?

「哈麗雅特,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我們不能讓它再繼續下去了,彼得。我們不能再讓更多的人嚇得要投河。不管是否張揚出去,這都必須得停止。不然的話,就算沒有人真正受傷,我們也會全都瘋掉的。」

「這就是惡魔的邪惡之處了。」

「告訴我,我們該怎麼辦,彼得。」

她現在不再關注他其他的舉動了,只關注他那熟悉的智慧,那個在這古怪的身體里居住並跑動著的智慧。

「好吧——有兩個選擇。你可以在所有的地方都安排眼線,等著這個傢伙下一次作案的時候,給她來個突襲。」

「但你不知道這個地方有多麼難盯守。乾等著下一次作案,這過程太恐怖了。而且,假設我們沒有抓到她,她又會釀出一件可怕的事。」

「這個我同意。另外一個辦法,我覺得這個辦法好一些。我們可以嚇唬這個瘋子,嚇得她安靜一段時間,同時,我們著手分析她這樣做背後的動機是什麼。我相信這不是一種簡單的無目標的仇恨,肯定有什麼深層原因的。」

「這個動機難道還不夠明顯嗎?雖然這樣說很讓人難過。」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然後說: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很有魅力的老導師,現在已經去世了。他研究的專業方向是在英國幾個時期,羅馬教皇與教堂的關係,具體的時期我也不記得了。有一次,他的一個研究科目被牛津的歷史專業採納,於是所有選擇這個科目的學生自然都會由他輔導,他做得很好。但有人注意到,沒有一個他自己學院里的學生進入過這個特別的領域——原因是,這位導師為人太耿直,他誠摯地勸阻他的學生,不要選擇他的科目,免得他的鼓勵會影響他們的決定。」

「多麼迷人的老紳士!你把我和他相提並論真是一種恭維,但我不理解你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難道事實不是這樣嗎?你已經多多少少對獨身的人做了定論,你從內心深處希望把這些女修道士都定性為妖怪。如果你希望不加感情色彩地辦這件案子,那就不要加感情色彩。不要把她們想像成弗洛伊德教科書里的人,並試圖以這種方法接近和了解她們。」

「我們不是在談論我,以及我的感受。我們要討論的是這個學院里該死的案子。」

「但你無法剝離你的個人感情來看待這個案子。含含糊糊地說這種現象的根源就是性,這是沒有用處的——這就好比說所有現象的根源都是人性,一樣的沒用。性不是一件可以抽脫開來,自行運動的東西。它的影響力是因人而異的,而且總是依附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

「這是很明顯的。」

「好吧,那讓我再看看『明顯』這個字眼。這些渾蛋心理學家們最可惡的一項罪名就是,他們把『明顯』模糊化了。就好比是一個人想為周末旅行收拾東西,然後從抽屜和柜子里把所有的東西都倒出來,折騰到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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