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1章

你那盲人的特徵,你傻到了自投羅網,不切實際的幻想的糟粕,是破碎思維的殘渣,所有的邪惡,是無故煩惱的溫床;你意向的網,永遠沒有盡頭:渴望!渴望!我用絞盡腦汁的代價,換來了你這一文不值的東西。

——菲利普·西德尼爵士

哈麗雅特·范內坐在她的寫字檯前,眼睛盯著外面的梅克倫堡廣場。在廣場花園裡,最後的幾株鬱金香頑強地綻放著;早起的四名網球練習者高喊著比分,像清晨一場激情四射的四重奏,正在進行著這場不專業的糟糕比賽。但哈麗雅特既不在意鬱金香,也不在意網球練習者。一封信正躺在她面前的吸墨紙上,眼前的畫面漸漸從她的腦子裡淡出,她要騰出空來想些別的。她看見一個石砌的四方院,由一個現代建築師設計,風格既不古老也不摩登,卻彷彿正伸出雙手要把過去和現在調和在一起。在深牆大院里,是一塊被石台包圍的、修整過的草地,花朵零星散落在草地的四角。在「科茨沃爾德」式水平板岩屋檐的後面,一些更古老、更悠閑的建築物伸展著它們的磚砌煙囪——那也是一個四方院,依然存留著維多利亞時期古老住宅區的風貌,那裡曾經是什魯斯伯里學院第一批惴惴不安的學生的棲息地。前面,是喬伊特小路上的樹,再往前,是一片古老的院牆以及新學院的塔樓,寒鴉逆風扇動著翅膀。

記憶一如移動著的人影,充滿了這個四方院。學生成雙結對地閑逛。她們飛奔到講堂,袍子倉促地沾在了裡面輕柔的夏裙上,方帽被荒謬的風扯得像小丑的雞冠帽。自行車壘疊在看門人的小屋裡,車架上堆滿了書,長袍繞在車把上。一個面色灰白的教師正穿過草地,她眼神迷離,出神地想著那迷人的十六世紀哲學。她的袖子在飄動,肩膀微斜著,恰好平復了後襟起皺的絲綢。兩個男生在尋找一輛馬車,他們頭上沒戴帽子,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大聲地談論著有關船隻的話題。面色嚴峻、神情莊重的督學和身材結實、情緒歡快的院長在通往舊四方院的拱道下面熱烈地討論著什麼。高高的星星點點的飛燕草映襯著那些顫動的灰藍色長袍,像火焰一般——假如火焰會是藍色的。學院里的貓是那麼地全神貫注、若無其事。它們沖著藏酒室的方向昂首闊步,高傲地豎起尾巴。

那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它似乎包含了一切,像是從後來的苦澀歲月里伸出的一把劍,乾脆利落地割斷了時間的聯繫。她現在能面對嗎?那些女人會對她說什麼?哈麗雅特·范內,這個第一學位是英語文學的學生,後來去了倫敦寫偵探小說,還沒結婚就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而且還身陷謀殺罪名的謠言之中。對於什魯斯伯里學院來說,這可不是他們對畢業生們的期望。

她從來沒有回去過。最初,是因為她太愛這個地方了,一次決絕的離別彷彿比漫長而痛苦的依依不合要好;接下來,她的父母去世了,留下她孤身一人、窮困潦倒,為生計奔波已經耗費了她所有的精力和時間;再後來,絞刑架那荒涼的陰影把她和那個被陽光浸染成灰綠色的四方院隔開。但是,現在呢?

她又把信拿了起來。這是一封急件,邀請她去參加什魯斯伯里的年度宴會——這種懇請讓人很難置之不理。她有一個朋友,分開後就再也沒見過面。現在她結婚了,也與自己疏遠了,但如今她生病了,希望在去國外動手術之前再和哈麗雅特見一面,據說那手術難度大,也很危險。

瑪麗·斯托克斯。那麼優美精緻,就像二年級戲劇里的帕蒂小姐回那樣。她優雅迷人、舉止得體,是社交圈裡的焦點。然而奇怪的是,她竟然很喜歡哈麗雅特·范內,范內是那樣一個粗糙笨拙、永遠都不受人歡迎的人啊。無論瑪麗幹什麼,哈麗雅特都跟著做;她們帶著草莓和熱水瓶去謝爾河划船。她們在五一節的日出前爬上瑪格達林塔,感受鍾就在她們身下搖擺;她們一起坐在爐火邊一直聊到很晚很晚,就著咖啡和薑餅。瑪麗總是要開始一段長長的對話,談論愛和藝術,宗教和民權。所有的朋友都說,瑪麗天生就是第一。所以當哈麗雅特的名字在頭等學生名單里,而瑪麗卻在二等時,除了那些老眼昏花的老學究導師外,所有的人都很驚訝。自那以後,瑪麗結婚了,很少再聽到她的消息;不過她一次不落地參加每年的校友聚會。但哈麗雅特打破了所有的傳統樊籬,甚至打破了一半的戒律,名譽掃地,一心賺錢。富有而迷人的彼得·溫西勛爵拜倒在她腳下,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嫁給他;她精力充沛,生活滿是苦澀,名聲也不大清白。似乎普羅米修斯和厄毗米修斯罾顛倒了角色;對一個人來說,那是一堆的麻煩,對另一個人來說,那不過是光禿禿的岩石和禿鷲;而且,在哈麗雅特看來,她們永遠都不可能再有任何相似之處了。

「但是,上帝啊!」哈麗雅特說,「我不想成為一個膽小鬼。我要去,一定要去。已經經歷過那麼痛苦的折磨,還會有更糟的嗎?再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填好了邀請表,寫上了地址,啪的一聲粘上郵票,然後飛快地跑下樓,在她改變主意之前把信丟進了信筒。

然後,她慢慢地走過廣場花園,上了亞當石階,回到她的公寓。在徹底翻查碗櫥卻一無所獲之後,她又慢慢爬上頂層的樓梯平台。她拽出一隻頗有年頭的大皮箱,打開鎖,掀開蓋子,一股陳舊又寒冷的氣味撲面而來。書,被遺棄的衣服,舊鞋子,舊手稿,一條曾屬於她死去情人的領結——已經退色了。她把箱子翻到底,拽出一包厚厚的黑色的東西,在布滿灰塵的陽光里抖開。這是一件她只穿過一次的長袍,那還是在她被授予文學碩士學位的時候。這漫長的隱居生活彷彿並沒有讓它遭什麼罪:把疊得很緊的袍子抖摟開來,竟然沒有什麼褶子。只有方帽顯示出一些被蛀蟲侵犯過的痕迹。就在她拍打帽子上沾的絨毛時,一隻在衣箱蓋下面冬眠的花斑蝴蝶飛了出來,飛向明亮的窗戶那邊,不料卻被蜘蛛網纏住了。

這些日子裡,哈麗雅特很高興她終於能夠買得起一輛車了。這讓她和以往那些搭乘火車來的經歷有了不同。在短暫的幾個小時里,她可以暫時忽視她那如同嗚咽的鬼魂般死去的青春,告訴自己,她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旅居者,一個在世界上有地位的富裕的女人。滾燙的馬路在她的身後延伸,城市從綠色的風景線上升起,旅館的牌子、加油泵,商店、警察和路人越來越擁擠地迎面而來,接著又向後退去,然後被忘卻。六月的時光在玫瑰叢中漸漸逝去,籬笆漸漸變為灰濛濛的墨綠色。紅磚在高速公路上蔓延,像是一種炫耀,又像是一種提醒,提醒人們現在永遠建立於過去之上。她在威科姆吃了午飯,吃得很飽,很舒服,還點了半瓶白葡萄酒,並給了服務員慷慨的小費。她渴望能將現在的自己和那個大學時代只能坐在路邊吃三明治喝咖啡的自己徹底區分開。當你長大、肯定自己之後,你對快樂便也有了一種新的定義。她挑選了參加花園派對的禮服裙,選擇了一件既適合自己又富有學者正統風範的,把它放平整,整齊地疊放在手提箱里。那件衣服很長,很端莊,質地是樸素的黑色喬其紗,正統得無懈可擊。在這件衣服下面,是一條為學宴之夜準備的晚禮服,飽滿的深紫紅色面料,式樣非常保守,絕不會不合時宜地露出後背或胸口;所以不會冒犯那些已故督學們的肖像。那些肖像畫上的眼睛會從大廳的柔和橡木牆壁上悠然地俯視著你。

赫廷頓。她現在很近了,胃裡有些不安地痙攣。上了赫廷頓山,她過去常常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來到這裡。眼下,四個車輪有節奏地跳動著,山似乎沒有從前陡峭了;但每一片葉子、每一塊石頭似乎都在歡迎這位熟悉的入侵者——學院的學生。接著就是窄窄的街道,凌亂的商店使它更加狹窄了,像鄉村的主街;雖然一兩段路面被拓寬和修整過,但也沒有什麼真正的改變。

瑪格達林橋。瑪格達林塔樓。沒有絲毫的改變——有的只是人類建築傑作那冷漠、寧靜的持久。在這裡,你必須硬起心腸。長牆路。聖克洛斯路。那代表過去的鐵手正向你抓來。這是學院的門;現在,你要準備邁進去了。

聖克洛斯門衛室那裡來了一個新門房,他聽到哈麗雅特的名字後,就把她的名字在名單里核對了一下。她把行李箱遞給了他,開車去了曼斯菲爾德小街的車庫,然後把袍子搭在手腕上,穿過新四方院,往舊四方院走去,經過了難看的磚石門廳,進了波列大樓。

無論在過道還是在樓梯口,她都沒有遇到一個同屆的人。在學生會的門口,三個高她好幾屆的人在互相寒暄著,熱情洋溢,那種年輕的舉止談吐已然不再合時宜;不過三個人里她一個都不認識,沒有人跟她說話,她也沒有開口,像幽靈一樣經過她們身邊。她只看了一眼就認出,這個分配給她的房間從前屬於一個她特別不喜歡的女人。那個女人後來嫁給了一個傳教士,去了中國。房間現任主人的短袍子掛在門後;從書架上陳列的書判斷,她是學歷史的;從私人物品判斷,她是一個一味趕時髦的新生,沒有什麼自己的品位。哈麗雅特把自己的東西放在那張窄床上。床罩是那種綠色的打著褶的粗糙布料,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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