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古老神聖三重奏 第06章 跨國追查

剩下的鐘……不做別的,只做簡單的無規則振蕩,因此被稱為「隨高音振蕩」。

——特羅伊特《敲奏編鐘》

對偵探工作而言,在法國幾個行政區里尋找一個名字以字母「y」結尾的村子並不容易:村裡有個叫蘇珊娜的農婦,她的丈夫是英國人,他們有三個孩子,其中有一個九歲大的孩子叫皮埃爾,另一個叫瑪麗,還有一個是性別和年齡不詳的小嬰兒。馬恩區所有村子的名字都以「y」結尾,蘇珊娜、皮埃爾和瑪麗也都是很普通的名字,但丈夫是外國人的就很少了。自然,相比之下,找一個叫保羅·泰勒的丈夫就要容易些。不過布倫德爾警長和彼得勛爵都相信「保羅·泰勒」不過是個化名。

五月中旬左右,與之前收到的信息不同,法國警方寄來了一份令人鼓舞的報告。報告是馬恩區蒂埃爾城堡的羅齊爾專員從保安局發來的。

這條線索令人感覺大有希望。警察局長平時總是很焦慮,對花錢相當謹慎,這次居然都同意派人去現場調查。

「不過我不知道該派誰去,」他嘟嘟囔囔地說,「無論如何,這樣去一趟都得花不少錢。還有一個語言問題,布倫德爾,你會說法語嗎?」

警長不好意思地笑了。「哦,長官,不怎麼會。我可以在小飯館裡點幾個菜,也會說幾句粗話,不過訊問證人就不行了。」

「我自己不能去,」警察局長迅速做出判斷,彷彿在做一個沒人敢做的決定,「這是肯定的。」他用手指敲著桌子,目光越過警長的頭頂,面無表情地看著在花園盡頭的榆樹上空盤旋的烏鴉。「你已經儘力了,布倫德爾,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把這件案子完全移交給蘇格蘭場,也許我們早就該這麼辦了。」

布倫德爾先生看起來有點垂頭喪氣。隨他一同前來的彼得·溫西勛爵輕咳了幾聲。彼得名義上是來幫助翻譯法國警方的來信,但其實他是不想被排除在案情外。

「如果你願意讓我去訊問證人,」他小聲地說,「我可以立馬動身——當然,是自費去。」他又討好地加了一句。

「恐怕這不合規定。」警察局長表示不同意,但從其神色看,似乎只需要再加把勁兒,就能說服他。

「其實你可以信賴我,真的。」勛爵說,「我會法語,這就是一項優勢。你能不能給我安排個特殊探員之類的頭銜?再給我一個臂章和一條警棍?訊問證人不正是特殊探員的份內事嗎?」

「不,不是,」警察局長說,「不過,儘管如此,」他繼續說道,「儘管如此——我想我可以破一次例,而且我想——」他瞪著溫西說,「不管怎樣你都會去的。」

「我可以以私人身份來一趟昔日戰地之旅,這可誰都管不著。」溫西說,「當然,如果在那裡恰巧碰到蘇格蘭場的老夥計們在忙得不可開交的話,我可以和他們一起調查。不過我的確認為,在這樣困難的時期,我們還是為政府節約開支的好,你說呢,局長?」

警察局長沉思起來。他其實並不真想讓蘇格蘭場接手此事,他覺得那邊的人反而會是個麻煩,於是他做出了讓步。兩天之後,溫西抵達巴黎,受到了羅齊爾先生的熱情接待。一位和巴黎保安局有著「密切關係」又操著地道法語的紳士,自然會受到鄉下警方專員的熱情款待。羅齊爾開了一瓶上好的紅酒,請客人不要客氣,然後就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

「得知要調查蘇珊娜·利格羅絲的丈夫,我一點都不驚訝,大人。我明顯感覺這裡面有個大秘密。在過去十年中,我一直跟自己說:『阿里斯泰德·羅齊爾,總有一天,你對那個讓·利格羅絲的懷疑會得到證實。』現在,我知道,這一天終於來了,我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到高興。」

「毫無疑問,」溫西說,「專員先生是位明察秋毫的智者。」

「為了向你清楚說明此事,時間還得回到一九一八年的夏天。你當時是在英國軍隊服役嗎?啊!那大人你一定還記得七月份的馬恩河大撤退。那真是一場慘烈的戰役!當時,部隊被追趕著,要渡過馬恩河撤退,狼狽不堪地經過了位於河左岸的名字結尾是字母『y』的小村。你知道,大人,這個村子正位於前線戰壕後方,因此躲過了狂轟濫炸。年邁的皮埃爾·利格羅絲和他的孫女蘇珊娜住在這個村裡。這位老人當時已經八十歲了,不願意離開家鄉。他孫女年方二十七,是一位勤勞活潑的姑娘。在那戰火紛飛的年代,她一個人把農場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的父親、兄弟和未婚夫都已去世。」

專員接著說:「在大撤退之後大概十天,有人報告說在蘇珊娜·利格羅絲和她爺爺的農場里有一個陌生人。鄉鄰們開始議論此事,現已過世的阿貝·拉圖什牧師覺得自己有責任向當局報告此事。那時我還不在這裡,而在軍隊里服役。我的前任杜布瓦先生開始調查此事。他發現農場收留了一個傷員。傷員的頭部受了重傷,身上還有些其他傷口。蘇珊娜·利格羅絲和她爺爺在接受訊問調查的過程中講述了一個離奇的故事。」接下來專員開始講訴這個故事。

「蘇珊娜說,撤退部隊經過村子後的第二天晚上,她在一間外屋發現這個人躺在地上,渾身燒得很燙,身上只穿著內衣,頭上胡亂纏了些繃帶。他滿身都是血污,衣服上沾滿泥漿和雜草,就像剛從河裡爬出來的一樣。於是她叫來爺爺幫忙,想辦法把他抬回家,給他清洗傷口,儘力照顧他。他們的農場離村子有好幾公里遠,她也找不到別人幫忙。她說剛開始這個人還能語無倫次地用法語說些打仗的事,後來就陷入深度昏迷,怎麼也弄不醒。當牧師和警察長見到他時,他正不省人事地躺著,呼吸急促。

「她把他身上的衣服拿給眾人看——背心、內褲、襪子和軍用襯衫,破爛不堪而且滿是血污。不過他沒有軍裝、沒有軍靴、沒有身份牌,也沒有任何證件。看起來,情況很明顯:他是撤退下來的軍人,在從前線撤退下來的途中被迫在這裡游過河——這就很好地解釋了他為什麼會脫掉軍裝、軍靴和武器。他的年齡看上去是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當警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臉上的黑色鬍子估計已有一個星期沒有颳了。」

「然後給他颳了鬍子?」溫西問道。

「看來是這樣,大人。鎮上的醫生去看了,可醫生也只能說出他似乎是大腦嚴重受損,建議採用保守療法。那醫生當時還很年輕,沒多少經驗,因為身體不好,才沒有去服兵役,現在他已經過世了。」

專員繼續講道:「一開始,人們以為等他醒了之後就會清楚他的身份。但幾周後等他逐漸恢複神智時,人們卻發現他喪失了記憶力和語言能力。又過了一段時間,他逐漸能說點話了,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結結巴巴、模模糊糊地嘟囔,看上去他大腦的神經中樞受了損傷。直到他能夠聽懂別人的話並且能表達之後,自然而然接受了警方的訊問。可是,訊問的結果表明,他的大腦簡直就是一片空白,他一點都想不起來過去的事兒——他不知道自己的姓名、籍貫,記不起戰爭中的任何事情。對於他來說,他的生活就是從小村的農舍里開始的。」

講到這裡,專員先生停了一下,溫西示意他繼續說。

「勛爵,通常遇到這種事我們必須向軍方部門上報。當時來過好幾位軍官,但沒人認識他。帶有他肖像和體態特徵的協查通報也發過很多份,不過都沒有結果。起初人們以為他是個英國人——甚至有人懷疑他是德國佬——不過這些猜測後來都被否定了。事實上,蘇珊娜最初發現他的時候,他在昏迷中嘴裡嘟囔的都是法語,他穿的衣服也是法國產的。後來,他的資料也被送到了英國軍方,但依然沒有結果。停戰協議簽署之後,當局也向德國方面詢問過,那邊的人也不知道他是誰。當然,這些事費了不少周折,你也知道,那時候德國正好爆發了革命,到處都陷入混亂無序的狀態。可不管怎樣,人總要有個歸宿,於是人們把他送往醫院——輾轉去過好幾家醫院——讓心理專家對他進行檢查,不過一無所獲。他們嘗試過——知道嗎,勛爵——給他下套,比如突然地用英語、法語和德語喊軍隊口令,期待他會有某些條件反射,但一樣沒有結果,他似乎完全忘掉了那場戰爭。」

「忘了戰爭?他運氣真不錯!」溫西深有感觸地說。

「是啊。話雖然這麼說,人們還是希望他能好起來。可時間慢慢過去,他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他們又把他送回我們這裡。勛爵,你也知道,不明國籍的人是無法遣返的。除了蘇珊娜和她爺爺,誰都不願意收留這個可憐人,他們的農場正好缺一個壯年男人。這個人雖然喪失了記憶,但身體恢複得不錯。更何況蘇珊娜對他很有好感。你應該了解,女人在照顧男人的時候,會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老皮埃爾·利格羅絲想認這個人做養子,這事有些難度——但沒有別的法子,早晚都得給他找個歸宿,況且他很老實,從不惹禍,因此皮埃爾的要求得到了批准。他重新領了身份證,名字叫讓·利格羅絲,鄰居們也逐漸和他熟悉起來。除了一個人——他一直在追求蘇珊娜——非常敵視他,管他叫『無恥的德國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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