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肯特高音大調變奏 第02章 鳴鐘

我們為歡樂喜悅鳴鐘,也為靈魂的離去鳴鐘。

——貝德福德郡,薩瑟爾《敲鐘人準則》

晚餐後,維納伯斯太太不顧教區長的感受,堅持讓彼得回到他自己的房間休息。教區長正在雜亂的書架上毫無頭緒地翻找由克里斯托弗·烏爾科特撰寫的《聖保羅教堂鍾史》。「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教區長說,「恐怕我真的欠缺條理。不過也許你願意看看這個,這是我個人對鳴鐘術的微薄貢獻。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不能再耽擱彼得勛爵的時間,那樣太不體貼了。」

「你自己也必須休息休息,西奧多。」

「好的好的,親愛的,馬上,我只是……」

溫西覺得要使教區長安靜下來的一個辦法就是乾脆置之不理,也不用為此感到不安。於是他退了出去,在樓梯口碰見邦特。回到卧室後,邦特幫他把羽絨被捂嚴實,加了一個熱水袋,關上門退了出去。

壁爐里躥起高高的火苗。溫西把燈拉近些,翻開教區長給他的小冊子,扉頁上寫著:

探索鳴鐘的數學理論

關於按照創新的科學原則運用一切公認方法從任何位置按數列敲奏編鐘的指南

作者:西奧多·維納伯斯文學碩士——聖保羅教區的教區長,曾為劍橋大學凱斯學院學者,著有《鄉村教堂編鐘敲奏法》和《五十段神聖三重奏短曲》等書。

「上帝與鍾樂同在。」

書上的字、晚餐吃的燉牛尾和室內的溫暖都讓人昏昏欲睡,再加上這一天本就很疲憊,書上的字在彼得的眼前逐漸模糊起來。他開始打盹。壁爐里燃燒的煤塊突然發出響亮的噼啪聲,他被猛然驚醒,又繼續讀下去:「如果按上述變調鳴奏法敲奏二、三、四號小鍾,那麼五號鍾應緊跟在七號鍾之後鳴奏,七號鍾緊跟六號鍾;但如果只有六號鍾和七號鍾而沒有五號鍾,則應加入五號鍾……」

彼得勛爵又睡著了,直到被一陣鐘聲驚醒。剛醒來時他大腦一片空白——然後他突然掀開羽絨被坐了起來,一臉生氣地看著一旁表情淡定的邦特。

「我的上帝!我竟然睡著了!你為什麼不叫醒我?他們現在已經開始了!」

「維納伯斯太太吩咐說十一點半之前不要打擾您,爵爺,而且教區長讓我轉告您,他們只需要鳴奏六口鐘作為禮拜的序曲。」

「現在幾點了?」

「差五分到十一點,爵爺。」

正在他說這話的時候,鐘聲停了,繼而朱比利鍾開始了五分鐘的單獨鳴奏。

「壞了,」溫西說,「這怎麼行呢?我一定要去聽聽老夥計佈道。把發刷給我。外面還在下雪嗎?」

「下得更大了,爵爺。」

溫西急匆匆地去了趟洗手間就跑下了樓,邦特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兩人從前門出去,借著邦特手中手電筒的光亮,穿過灌木叢和馬路走向教堂,在風琴音樂結束時踏入教堂。唱詩班和教區長都已各就各位。在昏黃的燈光下,溫西好不容易看見他的七位夥伴坐在鐘塔下方的一排椅子上,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跨過用椰殼纖維做的墊子走了過去。邦特顯然早已摸清了狀況,穩步走向北側廊中的長椅,在教區長家的女僕埃米莉身邊坐下了。老赫茲卡亞·拉文德看見溫西來了,笑了笑以示招呼,在溫西跪下做禱告時扔給他一本祈禱書。

「親愛的教友們——」

溫西站起身來環顧四周。

看到教堂里莊嚴神聖的景象,他的思緒突然平靜了下來,內心生出一股敬畏之情。在寂靜的冬日深夜,這個小教區的教民們全都聚集在這裡,實屬難得。此刻,這座巍峨壯觀的教堂顯得無比空曠,愈發映襯出人群的渺小。

寬廣的教堂中殿和暗影憧憧的側廊交匯在一起,祭壇上刻有扇形花飾和鋸齒花紋的屏幕,令人生出一種與世隔絕的神秘美感。尖角拱廊、優雅的棱紋拱頂以及東邊五個窄窄的尖頂拱,這一切都吸引著溫西。他的目光從遠處的聖殿轉向中殿,細長而結實的長桿像放射狀的噴泉般,從地面延伸向有葉形裝飾的柱頭,一直到支撐縱向天窗的又輕又寬的拱。當他的目光轉向高聳陡斜的屋頂時,他被眼前的美妙景象驚呆了。太不可思議了!屋頂裝飾著智天使、熾愛天使等各種飛翔的天使,金色頭髮閃著朦朧柔和的光彩,背後張開鍍金的翅膀;還有一隊隊的唱詩班,一張張臉孔浮雕在托臂和錘樑上。

「上帝啊!」溫西畢恭畢敬地小聲說道。接著,他又輕聲地自言自語:「他騎在天使身上飛了起來,他乘著風的翅膀飛來了。」

赫茲卡亞·拉文德先生突然戳了一下溫西的肋骨,溫西這才注意到教民們已經準備好做總懺悔了,只有他一個人獃獃地站在原地。他急忙翻開祈禱書跟上大家。顯然,拉文德先生已經覺得他要麼就是傻瓜,要麼就是異教徒,於是幫他翻到讚美詩,還在他耳邊大聲唱出每句歌詞:

「以鈸樂和舞蹈讚美主,以弦樂和管樂讚美主。」

穿著白色法衣的唱詩班高唱著,歌聲直衝屋頂,回蕩在四周,彷彿是從眾天使的金口中唱出來的一樣:

「以美妙的鈸樂讚美主;以響亮的鈸樂讚美主。」

「讓所有生靈讚美主。」

時鐘慢慢指向午夜。教區長走上聖壇台階,用他那如學者般文雅、溫和的聲音作了一段簡單而動人的發言。他在講話中談到讚美主——以優美的弦樂和他們最愛的教堂的美妙鐘聲來讚美上帝,並以充滿敬意的口吻介紹一位聆聽佈道的過路客人——「請不要轉頭盯著他看,那樣既不禮貌又缺乏尊重。『命運安排』這位客人來這裡幫助我們完成今天的儀式。」溫西的臉紅了。教區長宣布開始做最後的祝福祈禱。風琴手奏響了讚美詩開頭的幾個小節,此時赫茲卡亞·拉文德大聲喊道:「小夥子們!到時間了!」敲鐘人們有點遲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沿著蜿蜒的樓梯步上鐘塔。進到鳴鐘室後,大伙兒脫下大衣掛在室內的衣鉤上。溫西注意到在門邊長凳上放著一個巨大的棕色大酒壺和九個白鑞大酒杯。這令他欣喜,他知道這是紅牛旅館的主人按「老規矩」為大伙兒提供的提神飲品。八個敲鐘人走向自己的位置,赫茲卡亞開始看他的表。

「時間到!」他說。

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抓住次中音鍾泰勒·保羅的鐘繩椽頭,輕輕地搖起這口大鐘。「當——當——當」,鐘聲響三下,停一下;再響三下停一下,最後再響三下;這九下喪鐘,或者又稱為報訊鐘聲,每次響起都意味著有人過世了。現在舊的一年過去了,要敲至少十二下喪鐘,其中每一聲都代表著過去一年中的一個月。敲完後停頓一會兒,隨後頭上方的時鐘發出細微的悅耳鐘聲——代表午夜時分的十二下鐘聲。敲鐘人們攥緊了手中的鐘繩。

「開始!」

鍾樂奏響了:高德、薩巴思、約翰、傑瑞科、朱比利、迪米蒂、巴蒂·托馬斯和泰勒·保羅都在漆黑的鐘塔上高聲歡唱,巨大的鐘口上下來回擺動,黃銅鐘舌碰撞出響亮的樂音,大滑輪隨著鍾繩上下不停地轉動。

叮——當——叮——當——乒——乓——砰——啵;當——叮——叮——當——乓——乒——咚——砰;叮——當——當——叮——乒——乓——砰——啵;當——叮——當——叮——乓——乒——咚——砰;當——當——叮——乓——叮——咚——乒——砰……

每口鐘各司其職,奏出悅耳的音符。它們上下來回地擺動,時而靈巧地相互躲閃,時而碰撞出響亮的樂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眾鍾奏出和諧的音符,由高音振蕩至低音,再由低音振蕩到高音,按變換序列鳴鐘,錯位鳴鐘,鳴奏三度和音以及四度和音,然後又回到主旋律。滑輪歡快地舞動著,鍾樂聲從積雪的天窗中飛出,乘著呼嘯的風四處飄蕩,飛向南、飛向西,飛向沉睡中的鄉野,飄蕩在平坦的白色沼澤荒地中,飄蕩在筆直漆黑的堤壩上,飄蕩在風中彎著身子呻吟的楊樹身邊——小巧的高德、銀鈴般的薩巴思、雄渾的約翰和傑瑞科、歡快的朱比利、甜美的迪米蒂、古典的巴蒂·托馬斯在歌唱,泰勒·保羅在它們中間彷彿巨人。敲鐘人的影子在牆上上下起伏,猩紅色的鐘繩穗子在屋頂和地板之間翻飛,聖保羅教區教堂的編鐘跳躍演奏出和諧的鐘樂。

溫西此刻全神貫注在自己的演奏上。他雙眼緊盯著鍾繩,聆聽著在主旋律中領奏的高音。溫西眼角的餘光隱約掃向老赫茲卡亞·拉文德,他正在與他那口鐘共舞,每拉一次鍾繩,他的背就微微彎曲以平衡鐘的重量。他也隱約看到沃利·普拉特因為焦急而扭曲的臉孔,嘴正一張一合念著複雜的節拍。沃利的鐘朝著溫西的鐘滑下來,在滑過六號鍾和七號鍾時都靈巧地躲閃開去,然後與五號鍾連續撞擊兩下發出主導音,然後又升上去。此時高音鍾則降到她的位置與薩巴思鐘相撞,發出最後的一聲響亮的主導音。隨著排在第二位的鐘響和一聲主導的鐘響,薩巴思鍾結束了單調的慢曲,進入歡快的節奏。在上方夜空中,風向標上的公雞風標似乎在凝視著雪地,看著教堂尖頂在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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