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一月間,忽有人找我到學部辦公處去。有個辦事人員交給我一串鑰匙,叫我去看房子,還備有汽車,讓我女兒陪我同去,並對我說:「如有人問,你就說因為你住辦公室。」
我和女兒同去看了房子。房子就是我現在住的三里河南沙溝寓所。我們的年輕朋友得知消息,都為我們高興。「眾神齊著力」,幫我們搬入新居,那天正是二月四日立春節。
鍾書擅「格物致知」,但是他對新居「格」來「格」去也不能「致知」,技窮了。我們猜了幾個人,又覺得不可能。「住辦公室」已住了兩年半,是誰讓我們搬到這所高級宿舍來的呀?
何其芳也是從領導變成朋友的。他帶著夫人牟夬鳴同來看我們的新居。他最欣賞洗墩布的小間,也願有這麼一套房子。顯然,房子不是他給分的。
八月間,何其芳同志去世。他的追悼會上,胡喬木、周揚、夏衍等領導同志都出現了。「文化大革命」終於過去了。
阿瑗並不因地震而休假,她幫我們搬完家就回學校了。她婆家在東城西石槽,離我們稍遠。我們兩人住四間房,覺得很心虛,也有點寂寞。兩人收拾四個房間也費事。我們就把「阿姨」周奶奶接來同住。鍾書安閑地校訂他的《管錐編》,我也把《堂·吉訶德》的稿子重看一過,交給出版社。
十月間,胡喬木同志忽來訪,「請教」一個問題。他曾是英譯毛選委員會的上層領導,和鍾書雖是清華同學,同學沒多久,也不相識,胡也許只聽到錢鍾書狂傲之名。
鍾書翻譯毛選時,有一次指出原文有個錯誤。他堅持說:「孫猴兒從來未鑽入牛魔王腹中。」徐永煐同志請示上級,胡喬木同志調了全國不同版本的《西遊記》查看。鍾書沒有錯。孫猴兒是變作小蟲,給鐵扇公主吞入肚裡的;鐵扇公主也不能說是「龐然大物」。毛主席得把原文修改兩句。鍾書雖然沒有錯,他也夠「狂傲」的。喬木同志有一次不點名地批評他「服裝守舊」,因鍾書還穿長袍。
我們住辦公室期間,喬木同志曾寄過兩次治哮喘的藥方。鍾書承他關會,但無從道謝。這回,他忽然造訪,我們猜想房子該是他配給的吧?但是他一句也沒說到房子。
我們的新居共四間房,一間是我們夫婦的卧室,一間給阿瑗,一大間是我們的起居室或工作室,或稱書房,也充客廳,還有一間吃飯。周奶奶睡在吃飯間里。周奶奶就是順姐,我家住學部時,她以親戚身份來我家幫忙,大家稱她周奶奶。她說,不愛睡吃飯間。她看中走廊,晚上把床鋪在走廊里。
喬木同志偶來夜談,大門口卻堵著一張床。喬木同志後來問我們:房子是否夠住。我說:「始願不及此。」這就是我們謝他的話了。
周奶奶坦直說:「個人要自由呢。」她嫌我們晚間到她屋去倒開水喝。我們把熱水瓶挪入卧室,房子就夠住了。
喬木同志常來找鍾書談談說說,很開心。他開始還帶個警衛,後來把警衛留在樓下,一個人隨隨便便地來了。他談學術問題,談書,談掌故,什麼都談。鍾書是個有趣的人,喬木同志也有他的趣。他時常帶了夫人谷羽同志同來。到我們家來的喬木同志,不是什麼領導,不帶任何官職,他只是清華的老同學。雖然同學時期沒有相識,經過一個「文化大革命」,他大概是想起了清華的老同學而要和他相識。他找到鍾書,好像老同學重又相逢。
有一位喬木同志的相識對我們說:「胡喬木只把他最好的一面給你們看。」
我們讀書,總是從一本書的最高境界來欣賞和品評。我們使用繩子,總是從最薄弱的一段來斷定繩子的質量。坐冷板凳的書獃子,待人不妨像讀書般讀;政治家或企業家等也許得把人當作繩子使用。鍾書待喬木同志是把他當書讀。
有一位喬木同志的朋友說:「天下世界,最苦惱的人是胡喬木。因為他想問題,總是從第一度想起,直想到一百八十度,往往走到自己的對立面去,自相矛盾,苦惱不堪。」喬木同志想問題確會這樣認真負責。但是我覺得他到我家來,是放下了政治思想而休息一會兒。他是給自己放放假,所以非常愉快。他曾叫他女兒跟來照相。我這裡留著一張他痴笑的照片,不記得鍾書說了什麼話,他笑得那麼樂。
可是我們和他地位不同,身份不同。他可以不拿架子,我們卻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可以隨便來,我們決不能隨便去,除非是接我們去。我們只能「來而不往」。我們受到庇護,心上感激。但是鍾書所能報答的,只不過為他修潤幾個文字而已。鍾書感到慚愧。
我譯完《堂·吉訶德》。外文所領導體諒我寫文章下筆即錯,所以讓「年輕人」代我寫序。可是出版社硬是要我本人寫序。稿子壓了一年也不發排。我並不懂生意經。稿子既然不付印,我就想討回稿子,以便隨時修改。據說這一來出版社要賠錢的。《堂·吉訶德》就沒有序文而出版了。後來喬木同志責備我為什麼不用「文革」前某一篇文章為序,我就把舊文修改了作為序文。《堂·吉訶德》第二次印刷才有序文。
《管錐編》因有喬木同志的支持,出版社立即用繁體字排印。鍾書高興地說:「《管錐編》和《堂·吉訶德》是我們最後的書了。你給我寫三個字的題籤,我給你寫四個字的題籤,咱們交換。」
我說:「你太吃虧了,我的字見得人嗎?」
他說:「留個紀念,好玩兒。隨你怎麼寫,反正可以不掛上你的名字。」我們就訂立了一個不平等條約。
我們的阿瑗周末也可以回到父母身邊來住住了。以前我們住的辦公室只能容他們小兩口來坐坐。
一九七八年她考取了留學英國的獎學金。她原是俄語系教師。俄語教師改習英語的時候,她就轉入英語系。她對我說:「媽媽,我考不取。人家都準備一學期了,我是因為有人臨時放棄名額,才補上了我,附帶條件是不能耽誤教課。我沒一點兒準備,能考上嗎?」可是她考取了。我們當然為她高興。
可是她出國一年,我們想念得好苦。一年後又增加一年,我們一方面願意她能多留學一年,一方面得忍受離別的滋味。
這段時期,鍾書和我各隨代表團出國訪問過幾次。鍾書每和我分離,必詳盡地記下所見所聞和思念之情。阿瑗回家後,我曾出國而他和阿瑗同在家,他也詳盡地記下家中瑣碎還加上阿瑗的評語附識。這種瑣瑣碎碎的事,我們稱為「石子」,比作潮退潮落滯留海灘上的石子。我們偶然出門一天半天,或阿瑗出差十天八天,回家必帶回大把小把的「石子」,相聚時搬出來觀賞玩弄。平時家居瑣瑣碎碎,如今也都成了「石子」,我把我家的「石子」選了一些附在附錄三。
我們只願日常相守,不願再出國。阿瑗一九九〇年又到英國訪問半年。她依戀父母,也不願再出國。她一次又一次在國內各地出差,在我都是牽心掛腸的離別。
一九八二年六月間,社科院人事上略有變動。文學所換了所長,鍾書被聘為文學所顧問,他力辭得免。那天晚上,他特別高興地說:「無官一身輕,顧問雖小,也是個官。」
第二天早上,社科院召他去開會,有車來接。他沒頭沒腦地去了。沒料到喬木同志忽發奇想,要夏鼐、錢鍾書做社科院副院長,說是社科院學術氣氛不夠濃,要他們為社科院增添些學術氣氛。喬木同志先已和夏鼐同志談妥,對鍾書卻是突然襲擊。他說:「你們兩位看我老同學面上……」夏鼐同志已應允,鍾書著急說,他沒有時間。喬木同志說:「一不要你坐班,二不要你畫圈,三不要你開會。」鍾書說:「我昨晚剛辭了文學所的顧問,人家會笑我『辭小就大』。」喬木同志說:「我擔保給你闢謠。」鍾書沒什麼說的,只好看老同學面上不再推辭。回家苦著臉對我訴說,我也只好笑他「這番捉將官里去也」。
我有個很奇怪的迷信,認為這是老天爺對誣陷鍾書的某人開個玩笑。這個職位是他向望的,卻叫一個絕不想做副院長的人當上了。世上常有這等奇事。
鍾書對出國訪問之類,一概推辭了。社科院曾有兩次國際性的會議,一次是和美國學術代表團交流學術的會,一次是紀念魯迅的會。這兩個大會,他做了主持人。我發現鍾書辦事很能幹。他召開半小時的小會,就解決不少問題。他主持兩個大會,說話得體,也說得漂亮。
一年之後,他就向喬木同志提出辭職,說是「尸位素餐,於心不安」。喬木同志對我點著鍾書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辭職未獲批准。反正鍾書也只掛個空名,照舊領研究員的工資。他沒有辦公室,不用秘書,有車也不坐,除非到醫院看病。
三里河寓所不但寬適,環境也優美,阿瑗因這裡和學校近,她的大量參考書都在我們這邊,所以她也常住我們身邊,只周末回婆婆家去。而女婿的工作單位就在我們附近,可常來,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