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家的伙食開始還可以,漸漸地愈來愈糟。鍾書飲食習慣很保守,洋味兒的不大肯嘗試,乾酪怎麼也不吃。我食量小。他能吃的,我省下一半給他。我覺得他吃不飽。這樣下去,不能長久。而且兩人生活在一間屋裡很不方便。我從來不是啃分數的學生,可是我很愛惜時間,也和鍾書一樣好讀書。他來一位客人,我就得犧牲三兩個小時的閱讀,勉力做賢妻,還得聞煙臭,心裡暗暗叫苦。
我就出花樣,想租一套備有傢具的房間,伙食自理,膳宿都能大大改善,我已經領過市面了。鍾書不以為然,勸我別多事。他說我又不會燒飯,老金家的飯至少是現成的。我們的房間還寬敞,將就著得過且過吧。我說,像老金家的茶飯我相信總能學會。
我按照報紙上的廣告,一個人去找房子。找了幾處,都遠在郊外。一次我們散步「探險」時,我偶見高級住宅區有一個招租告白,再去看又不見了。我不死心,一人獨自闖去,先準備好一套道歉的話,就大著膽子去敲門。開門的是女房主達蕾女士——一位愛爾蘭老姑娘。她不說有沒有房子出租,只把我打量了一番,又問了些話,然後就帶我上樓去看房子。
房子在二樓。一間卧房,一間起居室,取暖用電爐。兩間屋子前面有一個大陽台,是汽車房的房頂,下臨大片草坪和花園。廚房很小,用電灶。浴室里有一套古老的盤旋水管,點燃一個小小的火,管內的水幾經盤旋就變成熱水流入一個小小的澡盆。這套房子是挖空心思從大房子里分隔出來的,由一座室外樓梯下達花園,另有小門出入。我問明租賃的各項條件,第二天就帶了鍾書同去看房。
那裡地段好,離學校和圖書館都近,過街就是大學公園。住老金家,浴室廁所都公用,誰喜歡公用的呢?預計房租、水電費等種種費用,加起來得比老金家的房租貴。這不怕,只要不超出預算就行,我的預算是寬的。鍾書看了房子喜出望外,我們和達蕾女士訂下租約,隨即通知老金家。我們在老金家過了聖誕節,大約新年前後搬入新居。
我們先在食品雜貨商店訂好每日的鮮奶和麵包。牛奶每晨送到門口,放在門外。麵包剛出爐就由一個專送麵包的男孩送到家裡,正是午餐時。雞蛋、茶葉、黃油以及香腸、火腿等熟食,雞鴨魚肉、蔬菜水果,一切日用食品,店裡應有盡有。我們只需到店裡去挑選。店裡有個男孩專司送貨上門;貨物裝在木匣里,送到門口,放在門外,等下一次送貨時再取回空木匣。我們也不用當場付款,要了什麼東西都由店家記在一個小賬本上,每兩星期結一次賬。我們上圖書館或傍晚出門「探險」,路過商店,就訂購日用需要的食品。店家結了賬送來賬本,我們立即付賬,從不拖欠。店主把我們當老主顧看待。我們如訂了陳貨,他就說,「這是陳貨了,過一兩天進了新貨再給你們送。」有了什麼新鮮東西,他也會通知我們。鍾書《槐聚詩存》一九五九年為我寫的詩里說什麼「料量柴米學當家」,無非做了預算,到店裡訂貨而已。
我已記不起我們是怎麼由老金家搬入新居的。只記得新居有一排很講究的衣櫥,我懷疑這間屋子原先是一間大卧室的後房。新居的抽屜也多。我們搬家大概是在午後,晚上兩人學會了使用電灶和電壺。一大壺水一會兒就燒開。我們借用達蕾租給我們的日用傢具,包括廚房用的鍋和刀、叉、杯、盤等,對付著吃了晚飯。搬一個小小的家,我們也忙了一整天,收拾衣物,整理書籍,直到夜深。鍾書勞累得放倒頭就睡著了,我勞累得睡都睡不著。
我們住入新居的第一個早晨,「拙手笨腳」的鍾書大顯身手。我入睡晚,早上還不肯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隻床上用餐的小桌(像一隻稍大的飯盤,帶短腳)把早餐直端到我的床前。我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來享用了。他煮了「五分鐘蛋」,烤了麵包,熱了牛奶,做了又濃又香的紅茶;這是他從同學處學來的本領,居然做得很好(老金家哪有這等好茶!而且為我們兩人只供一小杯牛奶);還有黃油、果醬、蜂蜜。我從沒吃過這麼香的早飯!
我們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里,除了家有女傭照管一日三餐的時期,除了鍾書有病的時候,這一頓早飯總是鍾書做給我吃。每晨一大茶甌的牛奶紅茶也成了他畢生戒不掉的嗜好。後來國內買不到印度「立普登」(Lipton)茶葉了,我們用三種上好的紅茶葉摻合在一起作替代:滇紅取其香,湖紅取其苦,祁紅取其色。至今,我家裡還留著些沒用完的三合紅茶葉,我看到還能喚起當年最快樂的日子。
我聯想起三十多年後,一九七二年的早春,我們從幹校回北京不久,北京開始用煤氣罐代替蜂窩煤。我晚上把煤爐熄了。早起,鍾書照常端上早飯,還熯了他愛吃的豬油年糕,滿面得色。我稱讚他能熯年糕,他也不說什麼,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兒。我吃著吃著,忽然詫異地說:「誰給你點的火呀?」(因為平時我晚上把煤爐封上,他早上打開火門,爐子就旺了。)鍾書等著我問呢,他得意地說:「我會劃火柴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劃火柴,為的是做早飯。
我們搬入達蕾出租的房子,自己有廚房了,鍾書就想吃紅燒肉。俞大縝、大絪姊妹以及其他男同學對烹調都不內行,卻好像比我們懂得一些。他們教我們把肉煮一開,然後把水倒掉,再加生薑、醬油等作料。生薑、醬油都是中國特產,在牛津是奇貨,而且醬油不鮮,又咸又苦。我們的廚房用具確是「很不夠的」,買了肉,只好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然後照他們教的辦法燒。兩人站在電灶旁,使勁兒煮——也就是開足電力,湯煮幹了就加水。我記不起那鍋頑固的犟肉是怎麼消繳的了。事後我忽然想起我媽媽做橙皮果醬是用「文火」熬的。對呀,憑我們粗淺的科學知識,也能知道「文火」的名字雖文,力量卻比強火大。下一次我們買了一瓶雪利酒(sherry),當黃酒用,用文火燉肉,湯也不再倒掉,只撇去沫子。紅燒肉居然做得不錯,鍾書吃得好快活唷。
我們搬家是冒險,自理伙食也是冒險,吃上紅燒肉就是冒險成功。從此一法通,萬法通,雞肉、豬肉、羊肉,用「文火」燉,不用紅燒,白煮的一樣好吃。我把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細絲,兩人站在電灶旁邊涮著吃,然後把蔬菜放在湯里煮來吃。我又想起我曾看見過廚房裡怎樣炒菜,也學著炒。蔬菜炒的比煮的好吃。
一次店裡送來了扁豆,我們不識貨,一面剝,一面嫌殼太厚、豆太小。我忽然省悟,這是專吃殼兒的,是扁豆,我們燜了吃,很成功。店裡還有帶骨的鹹肉,可以和鮮肉同煮,鹹肉有火腿味。熟食有洋火腿,不如我國的火腿鮮。豬頭肉,我向來認為「不上台盤」的;店裡的豬頭肉(Bath chap)是製成的熟食,骨頭已去凈,壓成一寸厚的一個圓餅子,嘴、鼻、耳部都好吃,後頸部嫌肥些。還有活蝦。我很內行地說:「得剪掉鬚鬚和腳」。我剛剪得一刀,活蝦在我手裡抽搐,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蝦,逃出廚房,又走回來。鍾書問我怎麼了。我說:「蝦,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後咱們不吃了吧!」鍾書跟我講道理,說蝦不會像我這樣痛,他還是要吃的,以後可由他來剪。
我們不斷地發明,不斷地實驗,我們由原始人的烹調漸漸開化,走入文明階段。
我們玩著學做飯,很開心。鍾書吃得飽了,也很開心。他用濃墨給我開花臉,就是在這段時期,也是他開心的表現。
我把做午飯作為我的專職,鍾書只當助手。我有時想,假如我們不用吃飯,就更輕鬆快活了。可是鍾書不同意。他說,他是要吃的。神仙煮白石,吃了久遠不餓,多沒趣呀,他不羨慕。但他作詩卻說「憂卿煙火熏顏色,欲覓仙人辟穀方」。電灶並不冒煙,他也不想辟穀。他在另一首詩里說「鵝求四足鱉雙裙」,我們卻是從未吃過鵝和鱉。鍾書笑我死心眼兒,作詩只是作詩而已。
鍾書幾次對我說,我教你作詩。我總認真說:「我不是詩人的料。」我做學生時期,課卷上作詩總得好評,但那是真正的「押韻而已」。我愛讀詩,中文詩、西文詩都喜歡,也喜歡和他一起談詩論詩。我們也常常一同背詩。我們發現,我們如果同把某一字忘了,左湊右湊湊不上,那個字準是全詩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那段時候我們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個天地。
我們搬入新居之後,我記得一個大雪天,從前的房東老金踏雪趕來,惶惶然報告大事:「國王去世了。」英王喬治五世去世是一九三六年早春的事。我們沒想到英國老百姓對皇室這麼忠心愛戴,老金真的如喪考妣。不久愛德華八世遜位,鍾書同院的英國朋友司徒亞(Stuart)忙忙地拿了一份號外,特地趕來報告頭條消息。那天也下雪,是當年的冬天。
司徒亞是我家常客,另一位常客是向達。向達嘀咕在休士牧師家天天吃土豆,頓頓吃土豆。我們請他同吃我家不像樣的飯。他不安於他所寄居的家,社交最多,常來談說中國留學生間的是是非非,包括鍾書挨的罵。因為我們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