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煙霧迷濛,五百步外就看不清楚;空氣鬱塞,叫人透不過氣似的。門外是東西向的一道長堤,沙土築成,相當寬,可容兩輛大車。堤岸南北兩側都砌著石板。客棧在路南,水道在路北。客棧的大門上,架著一個新刷的招牌,大書「客棧」二字。道旁兩側都是古老的楊柳。驛道南邊的堤下是城市背面的荒郊,雜樹叢生,野草滋蔓,爬山虎直爬到驛道旁邊的樹上。遠處也能看到一兩簇蒼松翠柏,可能是誰家的陵墓。驛道東頭好像是個樹林子,客棧都籠罩在樹林里似的。我們走進臨水道的那一岸。堤很高,也很陡,河水靜止不流,不見一絲波紋。水面明凈,但是雲霧蒙蒙的天倒映在水裡,好像天地相向,快要合上了。也許這就是令人覺得透不過氣的原因。順著蜿蜒的水道向西看去,只覺得前途很遠很遠,只是迷迷茫茫,看不分明。水邊一順溜的青青草,引出綿綿遠道。
古老的柳樹根,把驛道拱壞了。驛道也隨著地勢時起時伏,石片砌的邊緣處,常見塌陷,所以路很難走。河裡也不見船隻。
阿圓扶著我說,「媽媽小心,看著地下。」
我知道小心,因為我病後剛能獨自行走。我步步著實地走,省得阿圓攙扶,她已經夠累的了。走著走著——其實並沒走多遠,就看見岸邊停著一葉小舟,趕緊跑去。
船頭的岸邊,植一竿撐船的長竹篙,船纜在篙上。船很小,倒也有前艙、後艙、船頭、船尾;卻沒有舵,也沒有槳。一條跳板,搭在船尾和河岸的沙土地上。驛道邊有一道很長的斜坡,通向跳板。
阿圓站定了說:「媽媽,看那隻船艄有號碼,311,是爸爸的船。」
我也看見了。阿圓先下坡,我走在後面,一面說:「你放心,我走得很穩。」但是阿圓從沒見過跳板,不敢走。我先上去,伸手牽著她,她小心翼翼地橫著走。兩人都上了船。
船很乾凈,後艙空無一物,前艙鋪著一隻乾淨整齊的床,雪白的床單,雪白的枕頭,簡直像在醫院裡,鍾書側身卧著,腹部勻勻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靜。
我們在後艙脫了鞋,輕輕走向床前。只見他緊抿著嘴唇,眼睛裡還噙著些淚,臉上有一道淚痕。枕邊搭著一方乾淨的手絹,就是他自己帶走的那條,顯然已經洗過,因為沒一道摺痕。船上不見一人。
該有個撐船的艄公,也許還有個洗手絹的艄婆。他們都上岸了?(我只在心裡捉摸)
我摸摸他額上溫度正常,就用他自己的手絹為他拭去眼淚,一面在他耳邊輕喚「鍾書,鍾書」。阿圓乖乖地挨著我。
他立即睜開眼,眼睛睜得好大。沒有了眼鏡,可以看到他的眼皮雙得很美,只是面容顯得十分憔悴。他放心地叫了聲「季康,阿圓」,聲音很微弱,然後苦著臉,斷斷續續地訴苦:「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很高很高的不知哪裡,然後又把我弄下來,轉了好多好多的路,我累得睜不開眼了,又不敢睡,聽得船在水裡走,這是船上吧?我只愁你們找不到我了。」
阿圓說:「爸爸,我們來了,你放心吧!」
我說:「阿圓帶著我,沒走一步冤枉路。你睜不開眼,就閉上,放心睡一會兒。」
他疲勞得支持不住,立即閉上眼睛。
我們沒個坐處,只好盤膝坐在地上。他從被子側邊伸出半隻手,動著指頭,讓我們握握。阿圓坐在床尾抱著他的腳,他還故意把腳動動。我們仨人又相聚了。不用說話,都覺得心上舒坦。我握著他的手把臉枕在床沿上。阿圓抱著爸爸的腳,把臉靠在床尾。雖然是在古驛道上,這也是合家團聚。
我和阿圓環視四周。鍾書的眼鏡沒了,鞋也沒了。前艙的四壁好像都是裝東西的壁櫃,我們不敢打開看。近船頭處,放著一個大石礅。大概是鎮船的。
阿圓忽然說:「啊呀,糟糕了,媽媽,我今天有課的,全忘了!明天得到學校去一遭。」
我說:「去也來不及了。」
「我從來沒曠過課。他們準會來電話。哎,還得補課呢。今晚得回去給系裡通個電話。」
阿圓要回去,就剩我一人住客棧了。我往常自以為很獨立,這時才覺得自己像一枝爬藤草。可是我也不能拉住阿圓不放。好在手續都已辦完,客棧離船不遠。
我嘆口氣說:「你該提早退休,就說爸爸老了,媽媽糊塗了,你負擔太重了。你編的教材才出版了上冊,還有下冊沒寫呢。」
阿圓說:「媽媽你不懂。一面教,一面才會有新的發現,才能修改添補。出版的那個上冊還得大修大改呢——媽媽,你老盼我退休,只怕再過三年五年也退不成。」
我自己慚愧,只有我是個多餘的人。我默然。太陽已經越過船身。我輕聲說:「太陽照進前艙,我們就得回客棧,如果爸爸還不醒……」我摸摸袖口的別針,忙止口不問。
「叫醒他。」阿圓有決斷,她像爸爸。
鍾書好像還在沉沉酣睡。雲後一輪血紅的太陽,還沒照到床頭,鍾書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們,安慰自己似的念著我們的名字:季康、圓圓。我們忙告訴他,太陽照進前艙,我們就得回客棧。阿圓說:「我每星期會來看你。媽媽每天來陪你。這裡很安靜。」
鍾書說:「都聽見了。」他耳朵特靈,他睡著也只是半睡。這時他忽把緊閉的嘴拉成一條直線,扯出一絲淘氣的笑,怪有意思地看著我說:「絳,還做夢嗎?」
我愣了一下,茫然說:「我這會兒就好像做夢呢。」嘴裡這麼回答,卻知道自己是沒有回答。我一時摸不著頭腦。
阿圓站起身說:「我們該走了。爸爸,我星期天來看你,媽媽明天就來。」
鍾書說:「走吧。」
我說了聲:「明天見,好好睡。」我們忙到後艙穿上鞋。我先上跳板,牽著阿圓。她只會橫著一步一步過。我們下船,又走上驛道。兩人忙忙地趕回客棧,因為路不好走,我又走不快。
到了客棧,阿圓說:「媽媽,我很想陪你,但是我得趕回家打個電話,還得安排補課……媽媽,你一個人了……」她捨不得撇下我。
我認為客棧離船不遠,雖然心上沒著落,卻不忍拖累阿圓。我說:「你放心吧,我走得很穩了。你來不及吃晚飯,乾脆趕早回去,再遲就堵車了。」
我們一進客棧的門,大門就上閂。
阿圓說:「娘,你走路小心,寧可慢。」我說:「放心,你早點睡。」她答應了一聲,匆匆從後門出去,後門也立即關上。這前後門都把得很緊。
我仍舊坐在樓梯下的小飯桌上,等開晚飯。我要了一份清淡的晚餐,坐著四顧觀看。店裡有個櫃檯,還有個大灶,掌柜一人,還有夥計幾人,其中有一個女的很和善。我們微笑招呼。我發現櫃檯對面有個窗口,旁邊有一個大轉盤,茶水、點心、飯菜都從這個轉盤轉出去。窗口有東西擋著,我午飯時沒看見。我對女人說:「那邊忙著呢,我不著急。」那女人就向我解釋,外面是南北向的道路上招徠顧客的點心鋪,也供茶水,也供便飯。我指指樓上,沒敢開口。她說,樓上堆貨,管店的也住樓上。沒別的客人。
樓上,我的客房連著個盥洗室,很乾凈。我的手提包已經在客房裡了。我走得很累,上床就睡著。
我睡著就變成了一個夢,很輕靈。我想到高處去看看河邊的船。轉念間,我已在客棧外邊路燈的電杆頂上。驛道那邊的河看不見,停在河邊的船當然也看不見,船上並沒有燈火。客棧南邊卻是好看,閃亮著紅燈、綠燈、黃燈、藍燈各色燈光,是萬家燈火的不夜城,是北京。三里河在哪兒呢?轉念間我已在家中卧室窗前的柏樹頂上,全屋是黑的,阿圓不知在哪條街上,哪輛公交車上。明天我們的女婿要來吃早點的,他知道我們家的事嗎?轉念間我又到了西石槽阿圓的婆家。屋裡幾間房都亮著燈。呀!阿圓剛放下電話聽筒,過來坐在飯桌前。她婆婆坐在她旁邊。我的女婿給阿圓舀了一碗湯,叫她喝湯,一面問:
「我能去看看他們嗎?」
「不能,只許媽媽和我兩個。」
她婆婆說:「你搬回來住吧。」
阿圓說:「書都在那邊呢,那邊離學校近。我吃了晚飯就得過那邊去。」
我依傍著阿圓,聽著他們談話,然後隨阿圓又上車回到三里河。她洗完澡還不睡,備課到夜深。我這個夢雖然輕靈,卻是萬般無能,我都沒法催圓圓早睡。夢也累了。我停在自己床頭貼近衣櫃的角落裡歇著,覺得自己化淡了,化為烏有了。
我睜眼,身在客棧的床上,手腳倒是休息過來了。我吃過早飯,忙忙地趕路,指望早些上船陪鍾書。昨天走過的路約略記得,可是斜坡下面的船卻沒有了。
這下子我可慌了。我沒想想,船在水裡,當然會走的。走多遠了呢?身邊沒個可以商量的人了。一人怯怯地,生怕走急了絆倒了怎麼辦,又怕錯失了河裡的船,更怕走慢了趕不上那隻船。步步留心地走,留心地找,只見驛道左側又出現一座客棧,不敢錯過,就進去吃飯休息。客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