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創作手記

鯰川哲也

有一個被稱為「SR之會」的推理小說迷組織,總部設在京都,東京也設立了支部。「SR」取自於「Sealed Room」的首寫字母,意為密室。現如今會員遍及全國,裡面既有七十多歲的老人,也有十幾歲的青少年。

二十年前,俱樂部成立之初,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但我不知道自己是正式會員,還是掛名,這一點巳經不復記憶。我不曾交過會費,從這一點來判斷,估計是儘管本人一相情願地,希望自己是正式會員,但是正式名簿上,卻沒有我的姓名。當時在東京支部,會員不過十二個人,實際上那真是一個很小的組織。

近來,「SR之會」內部,流行會員朗讀自己創作的推理小說,讓夥伴們在尋找犯人、推理遊戲中獲得樂趣,這樣的做法,其實是模仿了成立之初的習慣。當初,我的同人志《咒縛再現》——一篇怎麼看,都像是出自新人之手的小說——在例會上朗讀了最後一章,作為找兇手遊戲的一個嘗試。《紫丁香莊園》就是在該中篇的基礎上,擴寫而成的作品。

接下來的話題稍微有些離題,我想藉機談談這和我緣分不淺的團體——「SR之會」東京支部的總負責人,是筆名為狩久的理學部電氣科出身的帥氣青年,明明就不是文思才涌、下筆千言的人物,卻是和山田風太郎、土屋隆夫齊名的著名作家。結核病療養期間,獨身的他又無俗事纏身,每日樂事不斷,我們才得以把他的家,當成聚會場所,這一段歷史,在山村正夫先生的《推理文壇戰後史》里有詳細介紹。我總給他添麻煩,為了表示感謝,送了他一書包的土特產——炸鯨魚排。狩先生非常驚喜,拿出一塊從最上頭開始啃,啃了一半,倒過來從尾巴往上啃,我看到了他天真無邪的一面,這事兒好像就發生在五、六年前。

自那之後,突然有一天,狩先生像人間蒸發了似的,再也沒有人聽過他的消息。他的出現也和消失一樣突然,很多年後,我們再聯繫上的時候,彼此間沒有一絲隔閡,就像昨日剛剛道別似的,接著說了一半的話題開始閑聊。

不過,這位狩先生的第三次「人間蒸發」,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多年了,之後我對他的動向一無所知。前兩年,我在立風書房發行的《現代推理小說》第一卷月刊上,寫了一篇名為《消失的故事》的隨筆,該文涉及狩先生,在這裡我想把相關部分摘錄到這裡:

K先生,若說起他的筆名,別說年輕的讀者,哪怕和我差不多年齡的推理作家,知道的也不多。他既是社會活動家,又是個閑人,給了當時還是文壇新人的我們諸多照顧,那時候我們常常聚在他家,一起暢談理想、抱負等。這位K先生,六十一年時發表了多達二十七篇短篇、六十三年的發表數量,只比六十一年少了一篇。之後他就消失了。

兩、三年前的某夜,路過泉岳寺的我,想起他的住處,就在稍遠的前方,房客早就換了。他們應該不會知道K先生的行蹤。他在肉體描寫方面功力深厚,放到情色小說,大行其道的現在,絕對會成為各個出版社,爭先搶奪的熱門流行作家。

去年,這位二十年不曾聯繫過的狩先生,突然給我來了個電話,應他的遨約,我們在銀座的一家咖啡廳見面,閑聊了大約半個小時。儘管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帥氣的青年,但如今的翩翩紳士風度里,依稀可見當年的風貌,他說他現在在電視台工作。沒想到我們兩人,還有一個意外的共同點,經歷了失敗的婚姻,並且不約而同地患上了女性恐懼症,已過了五十歲的我們,如今依舊獨身,這與其說是一種可憐,不如稱其為冷幽默,喝著咖啡的我,禁不住露出一個苦笑。之後,這位狩先生依舊音信全無。

東京支部會員裡面,有一位名為由良啟一的,他撰寫了超過六則的短篇,還有一個發表過二十幾則短篇的梶龍雄,前者從慈惠醫科大學畢業後,回到東北老家,之後也少有聯絡。後者梶先生成了翻譯家,依舊活躍在文壇上。還有比我年長的藤雪夫先生,不論是《佩特羅夫事件》還是《黑色皮箱》,參賽過程中,都成了我最有力的競爭對手,之後,他考入專業電氣工學研究所,獲得工業博士學位,每天都過得忙忙碌碌的。去年,大概在狩先生聯繫我前後,他也給我來了一個電話,有趣的是,這兩個人就像商量好似的,開口就是:「知道我是誰嗎?」

話說回來,對當時每一天,都充實度過的我來說,任想像天馬行空,是唯一的樂趣,《紫丁香莊園》並不曾給我留下任何艱辛的記憶.不論是故事本身還是詭計,都好像早早就構思好了,放在大腦里,等著我隨時取用,下筆有如神助。之後創作《紅色的密室》也一樣,該小說在《偵探實話》上連載了一年零四個月。唯一的遺憾是,連載過程中,沒有收到讀者的任何反饋,這對作者來說是一種不信任,更是一種不滿。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倒是拿到不少稿費,說起來也確實沒什麼可不滿意的。

連載時只收穫過一句來自朋友的誇獎。朋友說,每一期小說前,都有一段「前文摘要」,摘要要點摘取巧妙、簡明扼要。不過,這可都是編輯們的工作,身為作者的我,似乎沒有理由接受。總而言之,那部長篇就在沒有任何問題的情況下,順利連載完畢。

後來,《紫丁香莊園》得到很多出版邀請,從這個層面上來說,這幾乎稱得上是我長篇小說的一個里程碑。不可思議的是,一開始它只在一些小書肆里出版,和大出版社沒有一點兒緣分。當時之所以沒有引起大出版社的重視,大概是由於內容實在太通俗的緣故吧,儘管我的目的,絕非寫一部通俗小說……

撰寫《紫丁香莊園》的時候,我住在駒込的坂下町。這一帶物價便宜、生活便利,讀到安藤鶴夫先生的《巷談本牧亭》時,發現評書人桃川燕雄也住在此地,我忽然想到,我和他不會曾在某一個街角,擦肩而過吧?只不過記憶里,沒有類似的印象。

那時候,我三餐都在外頭解決,早晚餐去的是位於糰子坂中部的一家外食券食堂,那是一家明治時期,因菊人偶出名的蕎麥麵店,如此說來,儘管只是個小小的蕎麥麵店,卻帶一個十分考究的院落。那個年代,東京有很多把妻兒留在疏散地,而單獨上京的白領。但是,這個食堂里,連一個像白領的人都看不到,混雜其中的我,總禁不住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常客里有一個表演落語(日本的單口相聲)的侏儒,原本打算觀賞幾次,他站在講合上表演相聲,以作為將來寫作的參考;只可惜我很快就決定搬到茅之崎,機會隨之失去了。這一段往事,在《黑色皮箱》里稍徼涉及一些。

說起糰子坂,我還從家裡人那邊,聽說過一段往事。據說,是我曾祖父的堂兄弟,經過這一帶的時候,正好碰上了安政大地震,地面上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晃、翻滾。這個人據說現在,埋在駒込的吉祥寺里,他的墓碑,用珍貴的石材建造而成,為此還上了新聞報道。我記得六、七歲的時侯,我去參拜過。

江戶川亂步先生的《D坂殺人事件》中所寫到的D坂,就是指糰子坂,我是在很後來的時候,才察覺到這一點的.成為小說家之前,先生在這裡經營一家名為「三人書房」的舊書店,這個書店還成了《D坂殺人事件》的創作素材,當時的江戶川亂步先生,生活在原始共產社會裡,不論資產還是金錢,都和住在一個屋桷下的人共有。我曾經還想過確認一下「三人書房」的舊址。總而言之,糰子坂於我,是一片充滿懷念的土地。

每次去世文社的《偵探實話》編輯部,都要爬上糰子坂下方,一條方向完全相反的坡道,穿過三崎町,走過以多寺廟而聞名的天王寺町,再橫穿過美術、音樂學院林立的櫻木町.這段記憶在《沙之城》一書裡面有所體現。走到這裡,我不能停下腳步,還得橫穿過上野公園、跨過兩大師橋、出了北稻荷町,才算到了我的目的地——世文出版社。之所以步行過來,就是為了省下車費。

那時侯,《偵探實話》編輯部,租下了三合土建築的民居,擺上桌子、椅子和保險拒,好不容易才有些編輯部的感覺.世文社的辦公地點,後來遷移到神田的練塀小路,在《紫丁香莊園》這部小說里,我以「德恩商事」之名,重現了這間新辦公室的風釆。關於「德恩商事」這個奇怪的名字,現在還有印象,大概是從世文、八、九、十……來的吧。不過,對我來說,還是北稻荷町時期的世文社,最讓我印象深刻。

我對經營事務不關心,因此了解不多。世文社似乎是從講壇社出來的兩個人,共同經營的,底下有一個總編輯,和一個編輯新手。這四人團體非常融洽、也很隨和,他們大大改變了我對雜誌編輯們刻板的印象。稿費支付遇到困難,他們就給我憑票付現支票,我再拿著去銀行換錢。彼時我一直堅信一點:只要拿著支票上銀行,就能換到錢。

當時,專業的推理雜誌無出其右,這家公司也一樣,處於一停產就面臨倒閉的狀態,給投稿作者的大多數,是轉賬支票。很多年後,不諳世事的我,終於明白了二者之間的區別,我這才深刻體會到,編輯部對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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