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唐人傳奇 第二節 著名的唐傳奇

蔣防的《霍小玉傳》是唐傳奇中描寫愛情的悲劇名篇,明人胡應麟贊之為「唐人最精彩動人之傳奇」(《少室山房筆叢》)。蔣防,字子微(一作子徵),義興(今江蘇宜興)人。為李紳所讚賞,歷任右拾遺、自右補闕充翰林學士、加司封員外郎、加知制誥。後為李逢吉所排擠,貶汀州刺史、改任連州刺史,又調任袁州刺史。卒於大和年間。明代的戲劇大師湯顯祖曾經把《霍小玉傳》改編成《紫簫記》,後來又改編為《紫釵記》。小說的梗概大致如下:進士李益和長安妓女霍小玉相愛,海誓山盟,如膠似漆。後來李益得官,另娶名門,置小玉於不顧。小玉憂思成疾。黃衫豪士挾持李益來到她家。小玉勉力而起,痛斥負心之徒,含恨死去。她死後化為厲鬼,攪得李益夫妻相疑、家無寧日。霍小玉的悲劇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悲劇的表層原因是李益的薄情無義,悲劇的深層原因是封建的婚姻制度和門第制度。社會總是把家族的政治經濟利益放在首位,至於男女雙方的意願和感情,那是無足輕重的事。霍小玉理智上意識到雙方門第懸殊,姻緣難成。料到李益一旦得官,就可能把自己拋棄。所謂海誓山盟,恐怕都會變成空話。可是,她在感情上卻難以割捨對李益的恩愛。她誠懇地請求李益同她一起生活八年。八年以後,李益可以另聘高門。但是,純潔痴情的霍小玉沒有想到,李益一回家,就在嚴母的壓力下,為了自己的功名前程,娶了名門望族的小姐。小說對李益的描寫很有分寸。李益當初愛上霍小玉,主要是貪圖她的美貌。兩情綢繆的時候,李益並不是沒有一點真情。後來李益負心,另娶盧氏,除了他性格的冷酷自私、怯懦軟弱、為自己的仕途前程考慮之外,也有家庭壓力這一客觀原因。小玉死後,李益穿上喪服,日夜哭泣,可見他並沒有完全忘記舊情。這種人物描寫的分寸感,有助於深化讀者對悲劇根源的認識。這篇寫「痴心女子負心漢」的傳奇名篇沒有採用後世小說戲曲常見的大團圓俗套,而是選擇無情的悲劇來作女主角的結局。

唐傳奇中對後世戲曲影響最大的作品當推元稹的《鶯鶯傳》。元稹,字微之,別字威明。洛陽(今河南)人。早年貧困。貞元間,明經擢第,登書判拔萃科。曾任監察御史。因得罪權貴和宦官,遭到貶斥。後依附宦官,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最後暴卒於武昌軍節度使任所。小說寫的是,蒲州軍士嘩變,張生借朋友之力,庇護了崔氏母女。崔母由衷感激,設宴款待張生。張生在宴席上結識鶯鶯。憑藉鶯鶯侍婢紅娘的幫助,幾經曲折,張生和鶯鶯終於私相結合。不久,張生赴京應試。後來,張生拋棄了崔鶯鶯。鶯鶯另嫁他人。最後,張生路過崔家,請求以兄妹身份相見,遭到崔鶯鶯的堅決拒絕。這篇小說的男女主角刻劃得都很成功。鶯鶯端莊嫻靜、美麗溫順、嬌媚動人。嚴母的監督、禮教的束縛,使她不敢坦露自己對愛情的渴望。在爭取愛情與幸福的過程中,她是那麼小心翼翼、顧慮重重。她在老母的面前不露聲色,還得提防著貼身的丫環紅娘。她外表深沉、不苟言笑,內心世界卻豐富熱烈。她一心嚮往著熾烈的愛情,可是,當愛情來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又不能勇敢地承認它,迎接它。然而,崔鶯鶯終於克服了她那與生俱來的猶豫和羞怯,投入了戀人的懷抱。崔鶯鶯畢竟是軟弱的,離開了紅娘的幫助,她的愛情便沒有成功的希望。她無可奈何地接受了被拋棄的結局,咽下了親手釀造的這杯苦酒。張生的形象同樣是成功的。張生是一個有才華的青年。命運將崔鶯鶯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送到他的面前,使他的心中燃起了初戀的火焰。但是,利害得失的盤算終於埋葬了他最初的那一點感情。熱戀之中,張生不乏熾熱的感情,也會作出種種浪漫痴情的行為。但是,他同時又具有逢場作戲、放縱情慾、玩弄女性的一面。他拋棄鶯鶯、反誣鶯鶯是「妖人」的「尤物」,充分暴露了他的冷酷和自私。作者肯定了這種始亂終棄的結局,讚揚了張生的抉擇,成為小說思想上的嚴重缺陷。

儘管這個故事以始亂終棄為結局,但是,它畢竟寫出了一種比較平等、自主的戀愛。不考慮雙方的門第,無暇顧及財產的多寡,忘卻了家長的意志,各自都為對方的容貌、風度、才情所吸引。這種戀愛對於一味聽命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青年無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雖然這是一種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結合,但比起那種權勢的、門第的、金錢的聯姻,已經是一種巨大的進步。

《鶯鶯傳》中張生的原型就是作者元稹自己。元稹根據自己婚前的一段並未成功的戀愛經歷,加工改造,寫成了這篇小說。據陳寅恪先生的考證,鶯鶯並非出身貴族的大家閨秀,而是如霍小玉一般謬托高門的娼妓或寒族女子。正因為鶯鶯並非名家之女,舍而別娶,才能得到上流社會的諒解。唐代的上流社會「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讀〈鶯鶯傳〉》)。元稹作《鶯鶯傳》直書其事,並不忌諱,原因就在這裡。

白行簡的《李娃傳》是唐傳奇中的又一愛情名篇。白行簡,字知退。華州下邽(今陝西渭南東北)人。白居易之弟。貞元末進士,歷官左拾遺、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等職。《舊唐書》本傳稱其「文筆有兄風,辭賦尤稱精密,文士皆師法之」。小說的內容是:滎陽公的公子和長安的名妓李娃相愛。一年後,公子的錢財揮霍罄盡。鴇母和李娃合謀甩掉了公子。公子淪落凶肆(殯儀館),成了一名輓歌郎,處境十分狼狽。公子唱輓歌,溶進了自己的悲酸,曲盡其妙,長安城裡沒人比得上他。恰好滎陽公進京,僕人上街閑逛,認出了公子,邀其回家。滎陽公恨其辱沒家門,將公子鞭撻幾死。公子被再次拋入絕境。正當公子瀕臨死地的時候,意外地被李娃所發現。李娃見到風雪之中奄奄一息、面目全非的公子,又是慚愧後悔,又是傷心和心疼。她自贖其身,賃屋和公子同居。公子在李娃的精心照料之下,逐漸康復。李娃鼓勵督促公子刻苦攻讀、求取功名。公子終於功成名就。李娃自覺門第懸殊,請求離異。公子不忍與其分手。滎陽公和公子恢複父子關係,認李娃為兒媳。公子累累升遷,官運亨通。李娃也被封為汧〔qian千〕國夫人。

李娃和滎陽公子之間,是一種妓女和士子的戀愛關係。有郎才女貌、互相愛慕的因素,也有金錢和美色進行交換的成分。李娃身為妓女卻又不乏真情,雖有感情而又畢竟是妓女,所以能和鴇母合作、巧妙地甩掉錢財耗盡的公子。富貴逼人而來時,李娃卻偏能功成身退,表現出一個風塵女子的冷靜和清醒。公子的悲慘境遇喚醒了她的同情心,使她恢複了對情人的正常感情,使她超越利害得失的算計而去拯救一位落難無助的公子。李娃注意到了她和公子之間那條門第的鴻溝,沒有幻想去當官太太。她不像霍小玉那麼單純,連維持八年夫妻生活的要求都不提。在感情上,她比霍小玉超脫得多。在她的性格中,理智和感情佔有同樣重要的地位。李娃幫助公子走上了當時知識分子的「正道」,以自己對封建門第的「貢獻」博得了封建家長的承認和讚揚。結局的妥協反映了作者思想上的妥協。佳人幫助才子「金榜題名」,才使封建家長同意了才子佳人的「洞房花燭」。

這篇小說的情節非常曲折而無矯揉造作之病,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公子聰敏靈慧,而閱歷甚淺、不諳世故,於是便有上當受騙、被人設計遺棄的一大轉折。公子落魄而偏偏有人收留,得人收留卻又憂慮成病,病重以後卻又能轉危為安。其中包括旅店主人的憐憫,凶肆徒眾的同情。凶肆賽歌的絕妙插曲,在情節上起到了張中有弛的作用。賽歌過程的本身也寫得頗多曲折。公子落魄為輓歌郎,雖然地位卑賤,卻也贏得了一時的安寧。誰知滎陽公的一頓鞭撻卻幾乎送了公子的命。這是公子命運的又一轉折。李娃之收留公子,成為公子命運的第三次轉折。命運就是這樣一會兒將公子推向波峰,一會兒將他拋入谷底,讀者的心也隨著主人公命運的興衰而浮沉。這篇小說十分注意通過細節的描寫來刻劃人物的性格。公子初次遇見李娃時,「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為了拖延時間,多看一眼李娃,「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從者,敕取之」。這一細節表現了他的隨機應變,也說明他和一般放蕩無恥的紈絝子弟還有所區別。公子叩門求見時,侍兒不去回答公子的明知故問(「此誰之第」),卻急不可待地跑進去報告李娃:「前時遺策郎也!」侍兒的又驚又喜,正好表現出李娃對公子頗為留意、未曾忘懷、有所期待的心理。李娃見到風雪中「枯瘠疥厲,殆非人狀」的公子後,「前抱其頸,以綉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這一系列的言語動作,生動地刻畫出李娃當時悲喜交加、悔怨自責的激動心情。

六朝志怪往往只是粗陳梗概,可是,它在情節的設計和想像的奇特上,卻給後世的小說以很大的啟發。唐人陳玄祐的《離魂記》就明顯地受到了《幽明錄·龐阿》、《靈怪錄·鄭生》一類志怪的啟迪。

《離魂記》的情節比較單純,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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