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源遠流長 第四節 神道不誣和名士風流——志怪小說和志人小說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局動蕩、四海騷然,朝代的更迭異常頻繁。統治者濫賞亂殺,使統治集團中的很多成員得失急驟、生死無常,心理緊張、壓抑,感到空虛無聊,生活上苟且無恥、縱情享受、醉生夢死。險惡的政局驅使大量文人走上了逃避政治、迴避現實的道路。當時隱逸成風。有人終日清談、不理世務,並以此為高尚。有人放蕩不羈、醉酒佯狂,以此掩飾內心的政治苦悶。有人退居田園,與世無爭,追求遠離塵俗凡囂的閒情逸緻。有人遁入空門、奉齋守佛,企圖從佛教中找到精神的寄託。有人煉丹服藥、企望長生,這是又一條迴避現實的道路。他們都是用種種方式和政治保持距離,以保護自己。社會上侈談迷信,稱道靈異,張皇鬼神,產生了大量雜談怪異的志怪小說。

志怪小說的題材來自神話、宗教故事、民間傳說、歷史上現實中的奇人異事、地理博物傳說。志怪小說的作者有王公大臣,如西晉武帝時的中書令張華(《博物志》作者);有史學家,如東晉的干寶(《搜神記》作者);有道士王嘉(《拾遺記》作者);有大名鼎鼎的數學家祖沖之(《述異記》作者)。志怪小說的作者既然來自不同的階層,具有不同的教養和人生經歷,所以志怪小說思想傾向的複雜就不足為奇了。它們或宣揚因果報應,或稱揚佛像顯靈,或鞭撻腐敗的吏治,或謳歌真摯的愛情,或描繪奇特的風物。魏晉南北朝堪稱為志怪小說的黃金時代,而干寶的《搜神記》乃是其中的佼佼者。干寶,字令升,新蔡(今河南新蔡)人。他是東晉著名的史學家,曾以著作郎領國史,後任太守、散騎常侍等職。著有《晉紀》20卷,時稱「良史」。干寶「性好陰陽術數」,以鬼神為實有。《搜神記》原書已不可見。現在通行的20卷本《搜神記》是後人從《法苑珠林》、《太平廣記》等唐宋類書中輯錄而得。《搜神記》中某些題材采自民間,作者的態度是有怪必錄,所以,除了神靈感應、妖祥卜夢、怪物作祟的故事以外,也有一些內容健康、生動可誦的故事。

這是《搜神記》卷十一的一篇動人的作品。宋康王垂涎韓憑妻子何氏的美色,竟把韓憑抓起來罰作苦役,而把何氏佔為己有。何氏暗中託人捎信給丈夫,用詩句暗示殉情的決心。韓憑見信後不久就自殺了。何氏聞訊後,從高台跳下而死。她臨死前留下遺言,希望能和韓憑同穴而葬。宋康王得知後惱羞成怒,故意把他們分葬兩邊。誰知兩人的墓上一夜之間便長出兩棵相思樹,「根交於下,枝錯於上」,還有一對鴛鴦,棲息在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人們說這一對鴛鴦就是韓憑夫婦的精魂。

本篇見於《搜神記》卷十九。東越閩中的山區,巨蟒為害。官吏聽信巫祝的話,強征少女去喂蛇。多年來,已有九名無辜的少女葬身蛇腹。少女李寄奮身前往,她攜帶利劍、食品、獵犬,一舉殺死了巨蟒,為地方除了一大禍害。全文結構完整,見義勇為、果斷機敏的少女形象也頗為鮮明,堪稱為志怪中的翹楚之作。

這是一個流傳很廣的復仇故事。劉向的《列士傳》、《太平御覽》卷三六四所引的《吳越春秋》佚文、曹丕的《列異傳》、干寶的《搜神記》均有記載。其中又以《搜神記》所敘,最為詳盡生動。故事情節大致如下:幹將莫邪替楚王鑄劍,一雌一雄。三年辛苦,方才成功。他深知楚王嫌其遲緩,必加害於他,就囑咐當時已經懷孕的妻子,將雄劍藏起,日後如果生得男孩,可待其成人後為父報仇。楚王果然將莫邪殺害。莫邪的遺腹子赤比長大以後,得知父親慘遭殺戮的經過,便找到雄劍,伺機復仇。楚王得知消息後,在全國懸賞搜捕赤比。赤比流浪山中,遇到一位俠客。俠客表示,只要赤比將自己的頭和劍交給他,他可以替赤比去報仇。赤比當即毫不猶豫地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俠客把頭和劍獻給楚王,楚王大喜。俠客讓楚王將人頭放湯鑊中煎煮。楚王前去觀看,俠客趁其不備,將其刺殺。俠客也同時自刎。三個人頭在湯鑊中一齊煮爛,無法識別。楚人無奈,將三人合葬,名之為「三王墓」。故事文字不多,然波瀾迭起、動人心弦。楚王的殘暴愚蠢、赤比的誓死復仇、俠客的膽識智勇和深沉不露,均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

故事見於《搜神記》卷十一。漢代時,東海有一位孝婦周青。她的婆婆怕拖累於她,自縊而死。小姑誣告周青縊殺母親,官府將周青收捕。酷刑之下,周青自誣殺人。臨刑前,周青發誓,若自己真有罪,頸血下流;若無罪,頸血逆流。行刑後,但見頸血逆流,飛上旗杆。周青死後,當地大旱三年。故事強烈控訴昏庸的官吏濫殺無辜的罪行。元代關漢卿的著名雜劇《竇娥冤》顯然受到了這個故事的啟發。

本篇首見於曹丕的《列異傳》,題作《宗定伯》。後來又為《搜神記》收錄,編入卷十六,作《宋定伯》。這是一個人捉弄鬼的故事。南陽宋定伯夜行遇鬼,他謊說自己也是鬼。同行數里後,鬼提出步行太累,建議輪流背負。鬼背定伯,覺得定伯太重,對定伯的身份產生懷疑。宋定伯解釋說:「我新死,故重耳。」巧妙地掩飾過去。渡河的時候,鬼沒有一點聲響,宋定伯卻弄得水嘩嘩作響。於是,又一次引起鬼的懷疑。宋定伯又以「新死不習渡水」遮蓋過去。宋定伯一路上與鬼閑聊,從鬼口中探聽到了鬼怕人唾的弱點。快到宛市時,宋定伯將鬼高高舉起,鬼驚恐地大叫起來。宋定伯毫不理睬。到了宛市,宋定伯將鬼扔地上,鬼化為一隻羊。宋定伯唾了一口,使之不能再變化,賣鬼得了1500錢。

全篇洋溢著詼諧輕鬆的喜劇情調,充滿了人對鬼的優越感。宋定伯對自己的智慧充滿信心,將鬼魅玩弄於股掌之間。故事明顯地帶有民間文學的特色。

就內容的豐富、文筆的優美而言,南朝劉義慶的《幽明錄》,不亞於干寶的《搜神記》。劉義慶,彭城(今江蘇徐州)人。他是劉宋王朝的宗室,襲封臨川王,曾做過荊州刺史、南兗州刺史。劉義慶喜愛文學,史傳中稱他的文辭「足為宗室之表」。《幽明錄》原書早已亡佚,魯迅的《古小說鉤沉》輯有《幽明錄》的佚文,凡265則,是最完備的輯本。《幽明錄》多記晉宋間的奇聞異事,生活氣息濃,取材更為廣泛和豐富。

六朝志怪,大多質樸無華,少渲染、少虛飾、少綴合,整個小說藝術尚處在起步階段。可是,六朝志怪中也有少數作品,出類拔萃,可讀性強,可以從中看出古代小說由稚拙向老練、由不自覺到自覺過渡的痕迹。《幽明錄》中的《劉晨阮肇》就是這樣的作品。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人仙相愛的故事。劉晨、阮肇迷路深山,巧遇仙女,雙雙結成良緣。顯然,這是一個經過文人潤飾的民間傳說。故事發生在風光奇特壯觀的天台山,山川的神秘氛圍無疑增加了愛情故事的浪漫色彩。從心理上說,也使讀者更加容易接受小說中的某些離奇的情節。隨著主人公的目光,作者用「絕岩邃澗,永無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短短16個字,就寫出了天台山那種冷峻險惡的環境。人跡罕至的深山,忽然出現了兩位「資質妙絕」的女子。劉、阮與她們素不相識,而她們卻能直呼「劉、阮二郎」。不但知道這兩位不速之客的姓名,而且對他們深山迷路的經歷也了如指掌。劉、阮聽到仙女直呼其姓,「如似有舊,乃相見忻喜」。山窮水盡之際,忽然遇到這樣兩位熱情、大方而又美麗的女子,喜悅之情壓倒了驚疑的心情。然而,畢竟事有可疑。所以,直到「酒酣作樂」之際,劉、阮依然是「忻怖交並」。最後,新婚燕爾,疑怖之心才逐漸消除,只覺得「言聲清婉,令人忘憂」。桃源雖好,畢竟不是久留之地,於是又有思鄉之苦。回鄉後,「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復相識。問訊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七世孫」之說,大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悵惘之感,為整個愛情故事染上了淡淡的哀傷色彩。這無疑也是那個時代的投影。

全篇情節完整,想像浪漫,充滿生活氣息,體現了亂世之中人們對健康愛情的嚮往。情節是超現實的,但主人公的心理反應又是現實的。作者對主人公心理狀態的把握準確而又細膩,這種心理狀態與讀者的生活經驗相吻合,因而很容易為讀者所接受。這個故事很有影響,詩人們引為故實,後世小說家、戲曲家們以此為題材的作品不少。一直到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從其中《翩翩》一篇,依然可以看到劉、阮故事的影響。

六朝志怪多寫人神之戀、人鬼之戀,而《幽明錄》中的《賣胡粉女子》一篇,卻用浪漫主義的想像,敘述了一對普通青年男女的戀愛故事。故事的梗概如下:有一位富家子弟,愛上了一個賣胡粉的女子。或許是由於禮教的束縛,或許是由於兩家社會地位的差異,富家子沒有向父母說明,也沒有託人說媒,而是採用一種十分特殊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愛慕之情,「乃託買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天長日久,這位天天來買胡粉的「顧客」終於引起了賣胡粉女子的懷疑。富家子說明真相,賣粉女子為富家子的痴情所感動,終於以身相許。誰知樂極生悲,富家子在作愛時突然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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