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真相 第二十章

聽到門鈴聲,打開門一看,發現一個陌生男人站在門口。男人穿著樸素,感覺像是地方報社的職員,年紀大概比自己大五歲左右。原本以為他按錯門鈴了,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是傳教人士或上門推銷的業務員,但除此以外,根本不會有人上門找自己。

「請問是西田知明先生嗎?」造訪者問:「敝姓法月,不好意思,突然不請自來,但有事想要向你請教。你知道本周二晚上,名叫葛見百合子的女子從蹴上水壩的制水門跌落致死的案件嗎?」

我一時答不上話,但沉默的態度等於承認了這一點。不,我並不打算作無謂的掙扎。該來的終於來了,我可以神奇地保持平靜,也許是因為那個自稱是法月的人明明已經看透了一切,卻露出悲傷的眼神。

「——你是警察嗎?」

「不。」法月似乎有點難為情,微微搖了搖頭,「因為一點偶然的關係,我目前在協助警方調查這個案件,但我本身不是刑警。只是因為某種因素,或者說是個人興趣參與了這起案件,但並沒有任何法律許可權,你可以把我當成路人甲。當然,等一下你必須去警局說明相關情況,不過,我感興趣的地方和他們不同。該怎麼說,我只是想看到因為陰錯陽差而沒有完結的故事的續篇。」

「故事的續篇?不是故事的結局嗎?」

我訝異地反問。法月點點頭,吞吞吐吐地說:「我從事的工作和龍膽直巳一樣。」這個男人對一切瞭然於心。我察覺到這一點,同時覺得自己似乎就是在等待他的出現。這種想法絕對沒有半點突兀。

「——好吧!」我用不同於親切或安心,而是好像在向醫生訴說病情時毫無保留的態度迎接他,「站在玄關說話不方便,家裡很小,請進屋裡坐吧!」

法月微微點頭,似乎用肢體語言向外面的人打了暗號之後,便關上門,脫下鞋子。我帶著他走過廚房旁一坪多的房間,來到裡面三坪大的房間,拉開緊閉的窗帘,晌午的散漫陽光從窗戶的毛玻璃滲了進來,一人住的單調又狹小的房間感覺像是令人窒息的獨居牢房,況且,已經很久沒有邀別人進來家裡了。

法月好像在熟人家裡一樣彎下腰,在地毯上盤腿而坐。我很難適應別人這麼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我面前,這不是感覺的問題,而是好像有異物碰觸到了黏膜。我無所適從,假裝整理房間,把東西移來挪去,但看了不順眼,又放回原來的位置,簡直不知道到底誰才是這個房間的主人,又覺得不應該這麼焦慮不安,於是就面對著他跪坐下來,望著他的臉。客人默默地歪著頭,看著書架上的書,突然轉過頭像閑聊似的說:

「你在研究所念的是德國浪漫派吧!難怪有這麼多看起來很費解的外文文獻。你研究的是浪漫派的哪一位作家?」

「菲德烈·施萊格爾,主要是研究他在耶拿時代對菲希特哲學的影響。」

「原來是這樣。」法月煞有介事地附和說:「說到施萊格爾·菲德烈的哥哥奧古斯特·威廉(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也是初期浪漫派的主要成員,和弟弟一起創辦了季刊雜誌《雅典娜神殿》。威廉和菲德烈不同,不是那麼激進的理論家,而是更低調的學者,也因為翻譯莎士比亞全集的德文版而名留青史——其實這些都是現學現賣的知識,我剛才繞去圖書館偷看了德國文學史的書。」

「你怎麼知這是我?」

我終於忍不住主動問道,法月緩緩閉上雙唇,拿出一本簡單裝訂的影本。我接過來一看,發現那是我已經深深烙進腦海的筆跡,自從星期二晚上之後,曾經一次又一次翻閱,幾乎已經可以背出來的日記內容。那是我死去的女友的日記。當我確認這份影本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完全沒有遺漏後,深呼吸了一次,改變了問題。

「這是哪裡來的?」

「葛見百合子影印了奈津美的日記,」法月解釋說:「但她應該沒有告訴你這件事,因為她是出於其他目的才這麼做的,和你見面完全沒有關係。百合子為了報復背叛自己的未婚夫,把這份影本寄去他的公司。」

「——三木達也?」

法月點點頭。我很自然地說出這個名字,也代表我已經招供了,但這點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

「你應該知道,日記上有你的電話號碼。不過,我們還是繞了一大圈,才終於找到你。前天打電話來確認時,你是不是不假思索地假裝是別人?我們上了你的當,其實應該馬上注意到這個問題的,因為在十月十二日的日記中,已經提到『請西田先生轉交』這件事。」

「我告訴她我是寄宿在房東家裡,讓她以為這是房東的名字,否則,信沒有收到就會變得很奇怪。」

「嗯。但是在向你的老家確認之前,誰都沒有想到這件事,還以為那是胡亂寫的號碼,所以沒有繼續追蹤下去,這也成為我們初步的失誤。當然,也因為我們對二宮良明這個名字太執著,而且也沒有向福井縣警解釋清楚。」

「我無意隱瞞,只是被問到時就——」我搖著頭,站了起來,走到書架前面,拿出藏在德文資料後的日記本。「就是這本日記。」

法月攤開手帕,好像在拿珠寶似的小心翼翼地翻開封面,就連翻閱的時候,也避兇手指直接接觸到。對他來說,這本日記是重要證物。他翻完內容後,用彷彿謹慎地刺出一根冰冷長針般的語氣說:

「我必須問你星期二晚上拿到這本日記時的情況。葛見百合子——或許你還不習慣用這個名字稱呼她,是你把她從通道上推下去的嗎?是你乾的嗎?」

……是你乾的嗎?這個問題好像遠處的雷聲般,在耳朵深處迴響了好幾次。是你·是你·乾的嗎·是你?但是,當別人已經叫出我的名字後,我已經無法問已經不存在的你這個問題。我在無法忍受「我是我」的這件事面前啞口無言……

「——不知道。」

「不知道?」法月的期待似乎落空了,露出落寞的表情。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甩甩頭,擺脫在腦袋裡迴響的聲音,努力把話說清楚,避免引起誤會,「我當然要對她的死負責,這點我承認,但如果你問是不是我親手把她推下去的,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可不可以請你把星期二晚上發生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訴我?」法月問,「星期天是你哥哥七周年忌日的法會,你離開京都三天,那天下午你離開福井老家,傍晚回到這裡。你回到這裡後不久,就接到了葛見百合子的電話嗎?」

「因為旅途的勞累,我整理完行李,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之後被電話鈴聲吵醒。差不多九點左右,對方說她是葛見百合子。可能我有點睡迷糊了,以為是我認識的那個百合子,所以和她聊了一陣子。聊著聊著,我感覺有點不太對勁。她說她已經來到京都了,但她的聲音或說話的感覺和以前完全不一樣,我們的談話也沒有交集。她叫我去看報紙,還叫我去蹴上水壩那裡,說有話要告訴我,說完之後,就掛上電話。在老家的時候,我沒什麼看電視,對發生了什麼事毫無頭緒,於是翻了我出門那幾天送來的報紙,才知道東京發生了命案。被害人的照片正是葛見百合子,我的女朋友,但報導上寫的是清原奈津美這個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名字,所以我想一定是搞錯了。應該說,我不願相信報導的內容。然後我開始納悶打電話給我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因為受到命案的打擊,再加上腦子亂成一團,我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夢還是現實,左思右想了半天之後,決定按照打電話給我的女人說的,去蹴上聽她怎麼講。」

「當時你沒有想到要報警嗎?」法月插嘴問道。

「沒有,完全沒有。一方面是因為她這麼叮嚀我,但即使她沒有說,我應該也不會報警。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我換好衣服出門,等我到蹴上的公園時,已經差不多快十點了。她已經到了,坐在山丘上可以俯瞰街景的長椅角落等我。就是十月十日的日記上所寫的那張長椅,但坐在那裡的女人不是百合子。除了我們以外,並沒有其他人,她一看到我,就叫了一聲:

——二宮!

她叫著跑了過來。即使在路燈下看到她的臉,仍然覺得很陌生。我根本不認識她,但她似乎對我很熟悉,表現出既懷念又熱絡的態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似乎惹惱了她。

——二宮,是我。你回想一下,我是葛見百合子。

說完這句話之後,她就像決堤般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因為我自己也一片混亂,一開始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女人是誰?我在自問的同時漸漸發現,報紙上的報導是真的。我的百合子——不,可能真如這個女人所說,她的真名叫清原奈津美——她已經死了。

——你殺了她嗎?

「女人說了半天,我這麼問她,她很乾脆地承認了。她說她搶走了十年好友的日記,得知了我的事,一怒之下把百合子……不對,就把奈津美殺了,還把她的臉給毀容了。她語帶自豪、巨細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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