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真相 第十八章

他走在繁華市街的雜沓人群中,沿著人行步道往西行。雙手插進夾克口袋中的他,微微低著頭踽踽獨行,毫無目標地茫然向前走。

今天是星期五的上午,時間是無法稱之為清晨、也尚未到中午的尷尬時分。雲層在前一晚時已經散去,到了黎明時分終於放晴了,如今已是一片透明的藍天。清澈的陽光照遍視野的各個角落,大街的街景宛如明亮水彩畫的素描,馬路上沒什麼車輛,空氣中也沒有都市特有的渾濁,只有令人為之振奮的清晨氣氛還殘留在原地,人行道上路人的腳步似乎也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

路上還沒有可以稱之為人潮的行人,只有看到幾個跑外務的業務員和身穿工作服、感覺很俗氣的女性上班族。距離午餐還有一段時間,在路人的臉上找不到悠閑的表情。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一下子就融入了範圍廣大的商業地區複雜的交通系統,那些東張西望地尋找公車站的觀光客和一群參加畢業旅行的學生,感覺就好像來錯了地方。已經有幾家商店剛打開鐵卷門,站在店門口叫賣的夥計還無暇招徠客人,正忙於陳列商品。只有翹課來這裡玩的學生,和在家裡閑得發慌、出門搭敬老公車打發時間的老人信步走在街上。然而,差不多再過一個小時,街上就會擠滿以百貨公司購物客為首的各種不同目的、不同打扮、不同長相的人潮。不久之後,這分清澈的空氣中將充斥著煤煙和人群散發的熱氣,宛如明亮的水彩風景畫被塗上了濃烈的油性顏料,星期五午後特有的喧囂和活力漸漸為期待已久的周末做好準備。

即使如此,此刻仍然可以隔著淡妝看到白皙的素顏。他用外來者的目光欣賞著眼前的街景,從河原町來到四條通後,是一片和其他都市相差無幾的鬧區景象,但仍然可以感受到屬於這片土地獨特的乾淨氣氛。比起一般人只認為這裡是有著一千兩百年歷史的古都,或是日本自古以來文化的中心,他更覺得京都這片土地是一個極其乾淨透明的地方。更不可思議的是,只要聽到京都這個地名,他總是會想起坂口安吾 。他喜歡安吾在戰爭期間和戰後所寫的散文與自傳小說(但對於偵探小說的見解小有歧見),經常在陷入瓶頸,不想做其他事的時候看他的作品,每次都有一種通體舒暢的感覺,然後就莫名其妙地產生了動力。這種通體舒暢的感覺和對京都的印象,在他內心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本來對京都並不熟悉,可能是安吾的散文中經常出現京都,才會讓他產生連結吧!

每當安吾在東京的生活遇到瓶頸時,就會直奔京都,在那裡認真思考,重新自我檢討。在充分考慮,得出結論後,再度回到東京,一切重新開始。觀察安吾的生涯,發現他一直重複這樣的過程。比方說,在《日本文化私觀》中便詳細記錄他寄了一封絕交信給交往五年的戀人矢田津世子,和昭和十二年初冬至翌年初夏滯留京都期間的事,這段期間也剛好和創作《吹雪物語》的時期重疊。「如同垃圾般被丟棄在沒有一個熟人的百萬都市,孑然一身,一切都是那麼冷漠無情、漠不關心。在這分孤獨中,我埋沒大半輩子投入造墓的工作,然後衷心祈願可以在此獲得重生。」安吾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京都這片土地,進行這項孤獨的工作。

即使不需要提起西田幾多郎這些戰前的京都學派來佐證,也可以發現京都的確存在所謂的知性風土(但安吾曾經抨擊西田和黑格爾的想法荒謬之極,假裝成熟,玩什麼冥想)。雖然並非適合定居或深耕的地方,卻是遠離煩瑣的現實,徹底埋頭思索的絕佳場所!他曾經好像中毒般一次又一次閱讀〈二十七歲〉、〈三十歲〉等短篇,經常覺得在不久的將來,自己也會遇到這種困境,必須在孤獨中,埋沒半輩子投入造墓的工作。這種時候,他最先想到的就是京都這個城市。這種對解脫的憧憬和放眼望去凈是一片透明、空曠,又有乾爽的風吹拂的沙漠,感覺十分相像。

——沙漠。他對從這個環境解脫產生難以克制的渴求。令疲憊不堪的旅人雙眼迷惑的綠洲的海市蜃樓。夢境的盡頭。他在陌生人來往穿梭的街頭徘徊,宛如被埋入透明的流沙中,像無言的修行僧般默默地往前走,專心一致地思考著清原奈津美的日記。三月十日下午,奈津美在四條通看到了什麼樣的海市蜃樓?她遇見了六年前死去的男人亡靈嗎?果真如此的話,糾纏奈津美的亡靈也會出現在葛見百合子面前嗎?

二宮良明的幻影迷惑了那兩個人的雙眼,把她們逼上絕路,他很希望此刻可以回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會漫無目的地踽踽獨行。希望那片海市蜃樓趕快出現,說出逝去的春天魔法的玄機吧!

落在車道上的影子突然變淡了。被風吹散的雲朵碎片從太陽面前掠過,像一縷薄紗般使陽光變得朦朧,街景則像拉長了身影般變得扁平。可是,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同樣的風驅走了雲,路面上的影子恢複了原先的濃度,眼前的景色輪廓變得清楚,色彩也鮮明了起來。

「法月!喂,綸太郎!」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綸太郎回過神,停下腳步,就在他懷疑這個聲音是不是幻聽的同時,將視線投向聲音的方向。

不是幻聽,久保寺容子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向他揮手。容子為什麼會在京都?綸太郎也對她揮了揮手,指著旁邊的斑馬線,意思是說自己會過馬路去找她。他不等號誌燈改變,就衝到容子身旁。

「你不要這麼大聲叫我的名字,好像在叫小狗一樣,真丟臉。」

「不然要怎麼叫你?」容子穿著舊夾克和牛仔褲,也沒有搽口紅,或許是微服外出吧!完全感受不到一點女人味。「況且,你也搖著尾巴跑過馬路來找我啦!不是很像小狗嗎?綸太郎,握手,坐下。」

「你再敢亂叫,小心我咬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工作啊!窈窕淑女目前正在全國展開巡迴演唱,今天在京都公演,後天要去大阪城音樂廳,我上次不是告訴過你嗎?」

容子來家裡慶生的那天,好像的確曾經提起過。綸太郎當時完全沒想到自己會來京都,所以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是喔!所以我老爸——」

「你父親怎麼了?」

「不,沒事,和你無關。」

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當前天晚上綸太郎決定跑一趟京都時,法月警視才會那麼有興趣,甚至追根究底地打聽容子的事。夠了,真是夠了。綸太郎偷偷地在心裡嘆氣。老爸還以為我來京都是為了追以前的老同學。說什麼「想到這個事件的性質,你不覺得很巧嗎?」這些意味深長的話,其實只是繞著圈子在探我的口氣。老爸,真是讓您操心了,竟然想逮住品行這麼端正的兒子的小辮子!

「我昨晚搭新幹線到這裡,今天下午三點開始要試音,但東京的其他工作人員和朋友托我們買一些土產,因此每到一個地方,就要到處去張羅土產。這次的簽被我抽中,所以其他樂團成員都還在飯店睡覺,只有我,一大清早要帶著睡意,穿成這樣出門採購。話說回來,這也剛好可以讓我在緊湊的行程中喘口氣。倒是你,為什麼會來京都?你之前沒說要來京都吧?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白天的時候,跟著其他人一起來這裡出差調查命案。就是你之前來我家時,我老爸提到的世田谷公寓的女性上班族命案。」

「對對,」容子點頭,「今天早晨,我有看到談話性節目在談這起命案。電視里好像說,那個失蹤的室友在京都找到了,但已經畏罪自殺了。」

「命案的真相沒這麼簡單,比乍看之下更加複雜,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著手。我這麼說你應該也聽不懂,但目前面臨了難題,真是傷透腦筋。」

「是喔!難怪我叫你的時候,你一臉陰沉的表情,低著頭在走路。」容子說,「之前提到『一碼』的牌子,真的是日記的鑰匙嗎?」

「對,已經找到被害人的日記了,但是,日記的內容卻成為新的煩惱來源——」說到這裡,綸太郎突然發現一件事。

像這樣在四條通的人潮中巧遇容子,並且在街上聊天的情況,簡直就是奈津美日記一開始所記錄的三月十日的翻版。當然,自己前不久才見過容子,不像日記中所寫得那麼富有戲劇性,卻仍然能感覺到充滿各式機緣。真的是無巧不成書。雖然知道這種想法不合邏輯,但他仍然試圖從中解讀出某些富啟示性的意義。

至少父親沒有說錯,久保寺容子和這起命案有密不可分的關係。而且,當初也是容子第一個想到日記本的可能性。

「你東西買好了嗎?」綸太郎問:「如果你有空,可不可以陪我一下?」

容子強忍著笑說:

「你這種邀請方式,簡直就像那些外國人。可以打擾你一下嗎?你相信上帝嗎?上帝只有一個,沒有其他的上帝。」

「不要開玩笑了,我是認真的。可不可以一起和智慧共舞?」

「哈,又說這種奇怪的話了,」容子好像打拍子般輕輕拍著右腿,「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會跳舞。」

「我不是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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