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原奈津美的日記 第十六章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日(日)

我絕對不會忘記今天這個日子。我要重新開始寫日記。

此時此刻,我懷著激動而又熱切的心情,翻開新日記本(在東京車站的地下街,找到還在營業的文具店買的)空白的第一頁。

我羞紅了臉頰,簡直就像十八歲的時候。

那是令人懷念的福井高中時代,那是七年前的我。那時候,我每天都情不自禁地詳細記錄下伊人的一舉一動。

也許,如今振筆疾書的不是那個編輯生涯邁入第二年、最近終於適應工作的清原奈津美,而是一下子倒退了六年的歲月,回到當年那個內向純樸、完全沒有長大的我。

這種寫法感覺充滿了少女情懷,如果在工作時寫出這麼感傷的文章,一定會被退稿。為什麼會寫出這樣的文字呢?可能是沒有用電腦,而用手寫的關係吧!對了,好久沒有用這枝筆寫字了,筆尖稍微有點卡的感覺寫起來心情特別愉快。之前每次寫長信時,我都會用這枝筆,最近則都用電腦。

信?沒錯,也許我想要寫信。

寫給那個人。

一定是的。然而,現在的我還沒有勇氣寫信給他,連一丁點的勇氣也沒有,所以,才想到像以前那樣寫日記。也就是說,這本日記是用來磨練勇氣的嗎?雖然有點奇怪,但姑且就當作是這麼一回事吧!

日記。沒錯,遙想當年,我每天都寫日記。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寫完功課(鄉下的公立高中竟然有那麼多功課,除了預習、複習以外,還有很多功課),根本沒時間為聯考做準備。上床前換好睡衣,安頓好當天的事,調低深夜廣播的音量,像現在一樣心跳耳熱地把自己的心情寫在白紙上。不知道有多少次,當我回過神時,發現窗外已經天色大亮,一看時鐘才發現已經早上了!讓我嚇了一大跳。

當時的日記到底寫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細節,以前的日記全都放在老家,現在也不能回味了。如果現在重看以前的日記,可能會羞於見人、難過傷心、淚流不已或坐立難安吧!絕對會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以前的日記充滿了各種回憶,也有許多令人莞爾的失敗經驗,但應該還有很多其他的事。

回想當年,內心不禁悵然。因為所有都是關於那個人的回憶。雖然是七年前的事,卻好像昨天才發生,每每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對往事不只懷念之情而已。從老家的高中畢業後,我和百合子一起來到東京,在這個房子住了六年的生活乍長還短,充滿喜怒哀樂。此刻再次翻開日記本,所有的一切都化為烏有,坐在這裡的仍然是當年純情的自己。昨天之前的我活在沉睡的夢裡,在某一天早晨突然清醒,結果發現自己完全沒有改變。難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夢境,我至今仍然身處於虛無縹緲的夢境中嗎?

不過,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即使是夢,我也無所謂。因為,此刻的心情、此刻的激動、此刻的心動感覺和隱約的不安(那是伴隨著期待而又興奮的美妙心情)是千真萬確的。

羅哩羅唆是我與生俱來的性格。握著筆的這隻手明明雀躍不已地想要寫下今天下午發生的、難以置信的事,明明是為了寫下那猶如夢境般的邂逅,才特地去買這本日記的,但為什麼都寫一些言不及義的事?我到底在磨蹭什麼?

今天,我在京都遇見了那個人。

那個人——高三時和我同班的二宮同學。二宮良明,相隔六年重逢的初戀情人。

啊!我終於寫出來了。

光是一筆一畫地寫下這個名字,我就心跳加速,臉頰泛紅。寫「初戀」這兩個字也好害羞。我太害羞了,很想合起日記本,藏到看不到的地方——

三月十一日(一)

昨天我寫完那自話後,真的把日記本合起來,藏進書桌抽屜了,但我還是必須寫下那個人的事。誇天在公司時也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根本無一作。已經過了整整一天,和昨天相比,心情已經漸漸平靜,如果不趕快用文字記錄下來,我很擔心那會變成夢境,不留下一點痕迹。對,這是為了寫信而做的練習,是為了激勵勇氣的預演。今天,我一邊寫,一邊這麼告訴自己。

「奈津美,你已經是獨當一面的二十四歲粉領族,不是十幾歲的小毛頭了,要振作起來!」

我彷彿聽到百合子這麼鼓勵我。

走在四條通上,偶然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發現他的身影時,我驚訝得無法呼吸,心跳幾乎都快停止了。我的心跳當然沒有停止,但那一剎那,眼十所有的景象都靜止了,也完全沒有聲音。匆匆一瞥,竟然可以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一眼就認出暌違六年的人。即使已經過了一天的時間,我仍然難以置信。他和我在相同的時間、出現在相同地方的幾率只有幾百萬分只之,這簡直就是奇蹟。

如果是小說和電影情節,總是會很神奇地出現某些預兆什麼的,我卻沒有這種預感,耶一刻經過那裡純屬偶然,只是心血來潮的結果。不,如果這種心血來潮就是預感,那或許我真的對這次的邂逅產生了所謂的預感。我拜訪龍膽老師住在鹿之谷的家,拿了連載的稿子,也討論完下一次的內容——老師因為約好和別人見面,所以這次花的時間比平常短——接著必須在當天趕回東京。平常我都是攔了計程車直奔京都車站,開且在新幹線上看稿子,可是昨天卻作了不同的選擇。

如果要問理由,應該就是天氣的關係。離開老師家之後,我走在午後溫暖的陽光下,微風帶來了嫩葉的清香,全身都感受到春天的氣息,心情也忍不住雀躍起來。難得的周日來到京都,既然不趕時間,隨意走走也不錯。當我站在四條通上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時,突然想起以前曾經採訪一家環境優雅的畫廊咖啡館就在附近,於是,搭公車在河原町下車後,憑著模糊的記憶,隨著擁擠的人潮走著。我應該慶幸自己沒有方向感,所以走路的時候東張西望,否則,根本不可能匆匆瞥到馬路對面的情況。

後來聽說他也是因為被周日的好天氣吸引,所以才會出門散步。這也是巧合。所以最值得感謝的,應該就是昨天的「天公作美」。

「因為春天快來了。」

二宮這麼說著。好像春天這個季節有特殊的魔力,我和他都成為春天興之所至的魔法俘虜,上演了一出重逢的戲碼。然而,即使是興之所至的偶然,只要次數一多,就變成了必然,至少對我來說就是這樣。春天的魔法?真的存在嗎?六年前的畢業典禮剛好也是這個季節,雖然春天的腳步近了,但那天從早晨開始,天氣就陰沉沉的,一整天都帶著寒意。我的心情也一樣。春天是離別的季節,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即使我停下腳步、即使我在內心默念著咒語,也無法傳遞出去——你應該不知道吧?那時候的我,期望春天永遠不要來。

這種話,我永遠也不會說出口。

我還真是毫不猶豫地放聲大叫,連我都不禁佩服自己。二宮在大馬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大叫自己的名字,又在對街用力揮手,他應該也被嚇到了吧!事後回想起來,我都忍不住感到臉紅!萬一認錯人的話,那可就糗大了。這個世界上長相類似的人太多了,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我不需要思考就知道,我不可能看錯人。無論他的外形怎麼改變,無論他隱身在多擁擠的人群中,我都可以一眼認出他。雖然暌違六年,但我仍然可以一眼就看到他,這並不是因為春天的魔法。在那一剎那,我根本沒有時間瞻前顧後。他在那裡,就在只要我大聲叫喊便可以聽到的地方!就這麼簡單。我不顧一切,決定豁出去了。我把積壓在胸中的那口氣一吐為快,在此同時也叫出了他的名字。之後的發展幾乎是我不顧一切的結果。

如果是以前的我,絕對不可能這麼做。那時候,我只敢遠遠地用目光追隨他的身影,而且光是這樣就感到心滿意足。每天在同一個教室,坐在他旁邊的座位,偷瞄他的側臉,豎耳傾聽他說話的聲音。直到畢業,大家各奔東西後,才知道如此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那一幕又一幕是多麼彌足珍貴、多麼無可取代。即使來到東京,我仍然忘不了他。那時候,曾經有那麼多機會可以和他說話,我卻什麼也沒做,如今即使再怎麼後悔,也已經為時太晚。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翻開畢業紀念冊,看著他的照片哭泣到天亮。經過無數個不眠之夜,他的面容愈來愈清晰。雖然只是我的一廂情願,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否記得我,然而,直到看不到他的人,我才了解什麼是相思之苦。

來到東京那一年的夏天,在我唯一一次參加的同學會上,並沒有看到二宮的身影。不光是那一次,無論什麼時候回老家,都沒有他的消息。我沒有勇氣向別人打聽他,每次都對自己辯稱,即使知道他的下落,我也無能為力。這六年來,我一直都在為自己找借口。所以,如果說當年的我和現在的我有什麼差別,就是這六年的時光,讓我切身體會到看不到自己心愛的人有多麼痛苦。除此以外,我完全沒有改變。昨天,我之所以能夠毫不猶豫地呼喊他的名字,並不是因為我比以前更有勇氣,而是累積了六年的後悔一起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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