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搜查I 第六章

重力像無情的鐵鉤一樣,垂直地劃破了寧靜的夜。突然產生的空氣裂縫,像要證明自己虛無的存在似的顫抖著。

你伸出雙手,在半空中像游泳一樣地舞動著,邊撥開宛如隱諱的冰冷女性陰部一樣的黑夜皺摺,邊在殘留的裂縫中亂抓。可是,裂縫像被鐵鎚重擊而墜落的物體,被吸入地獄深處,在此同時,街燈的柔和光線吞下了黑暗,然後很滿足地合上嘴巴。你的手只能划過虛無的空氣——

突然回神的那一剎那,彷彿要引起地鳴一樣的流水聲,震耳欲聾地鑽進你的耳膜里。京都街道的燈光從漆黑、重疊在一起的樹葉縫隙,映入你的眼中。從這裡看去,那一點一點的街道燈光,和抬頭仰望所看到的星光一樣遙遠。聳立在你背後的,是被街燈照耀得好像莊嚴城門的發電所制水門。你的身體探出狹窄通道旁的欄杆,全神貫注地看著女人掉下去的地方。

左右兩側被略高的懸崖圍住的地方,是個呈現楔形的昏暗峽谷,谷底有兩根粗大的鐵管。鐵管像滑雪板划出的痕迹一樣,呈弓形爬在谷底的傾斜路面上。你的視線凝聚在鐵管之間,模模糊糊地看著女人的身影像四分休止符一樣,倒卧在由混凝土凝固的基石地面上,一動也不動。你透過虛幻的殘像,看著投影在黑暗銀幕上的影像……她從你現在站立的通道上越過欄杆,就這麼頭朝下地垂直落下,最後用力地撞到鐵管後,反彈落在基石地面上……街燈的光線照不到谷底,所以你只能看到女人那模模糊糊的白色腿部,無法區別影子或形狀。因為模糊,所以顯得更加渺小,就好像把望遠鏡倒過來看一樣。為什麼會那麼小呢?完全不像等身大的人類,你覺得很不可思議。是你的遠近感錯亂了嗎?還是昏暗的環境侵蝕了女人的身體,讓女人的身體變小了?總之,你現在的感想根本與眼前嚴重的情況連不起來。

然而此時最不協調的,應該是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幅情景的你吧?現在的你並沒有呈現獃滯的狀態。此時,連你都對自己的鎮定感到吃驚。你的心跳沒有加速,皮膚也沒有出汗,各種感覺也正常運作著。你充分了解剛剛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卻沒有對眼前的事實感到震驚,這是為什麼呢?你就像被綁在這裡一樣,緊緊握著塗了防鏽漆的鐵欄杆。你明明看到那驚人的一幕了,卻缺乏當事人的感覺,心情還像風平浪靜的大海般,平靜地聽著遠處的波濤。緊貼在地面上的黑色物體動也不動,你看不到她臉上痛苦扭曲的表情,也聽不到她臨終前的呻吟,更聞不到血的味道。因為這個通道太高了,以至於谷底的種種情形無法傳達到上面,所以你感覺不到那種活生生的刺激。想必是這個原因剝奪了你對現實應該有的反應吧?

停止了,你的時間停止了。一定是從你的手沒有抓到那個裂縫的瞬間開始,便整個人跳出了「現在」,離開了流動的時間。你獨自佇立在靜止的「時間」化石標本的陳列台旁邊——彷彿把這個無法挽回的事實、絕對不是夢境的現實,封印在自己的夢裡一樣。你一邊很清楚地認知眼前的事實,一邊又像在想像別人的事一樣,想著那個女人一定已經死了吧!

她一定死了吧!從這裡到谷底的地面因為距離遙遠,環境又暗,所以眼睛根本派不上用場。只是,女人的身體撞到鐵管再反彈起來的金屬聲音,那像幻覺一樣的回聲,確實進入了你的耳朵里。那樣的撞擊即使是壯碩的男人肉體也承受不了,況且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呢?但是,這樣的情形並不是你造成的,你沒有被責備的理由。因為你根本來不及阻止,她早就越過欄杆,擅自往下跳了。

是她自己選擇死亡的,你並沒有要她做那樣的選擇。

是她自己選擇死亡的。

是她自己——

不,真的是那樣嗎?她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嗎?你又像看待別人的事情一樣自問自答著,並且張開握著欄杆的雙手,手掌向上舉起。這雙手就像是你從來沒有見過似的,有如別人的手一樣。或許就是這雙手幫助她往死里跳的。你盯著手掌看,想像著那樣的情形。雖然自己並沒有那樣的感覺,可是不能排除那樣的可能性。你像要關起兩扇門一樣轉動手腕,再對著她的背後,這樣動了起來……不管是想像中的,還是現實記憶的重現……你的手就是這樣往前推……再一次用力往欄杆的方向推……於是女人的身體便往前墜……配合水不斷落下的轟隆轟隆聲音……女人就那樣越過欄杆往下掉……

但是,即便產生這樣的想像,也沒有動搖你的心智。雖然有了「剛才的自己或許害死了一條人命」的想法,但是你並沒有因此而產生自責的念頭。對於女人,你沒有憐憫與悲哀的感覺,也沒有後悔或自責的意念,因為這樣的結果是她應得的報應。需要感到悲哀嘆息與犯罪意識的人,不是你,是她自己的心靈與身體。就算你阻擋了她往下墜落的身體,那也只是一時的安慰,無情的毀滅之手,遲早會把她抓住黑暗的地底。你沒有出手將她往下推,或者說你沒有出手拉她,默默地看著她尋死的原因,是因為你認為她的死是一種自作自受的結果。所以說,你沒有理由成為這個沉重壓力的連帶保證人,更沒有理由代替她承受罪惡感。

嘴唇上還有一點點潮濕的黏膜感。你舉起手,用襯衫的袖口擦拭嘴巴。淡淡的紅色痕迹代替女人的體溫,模糊地留在布面上。這是她唯一留下來的東西,可是在你的眼中,這個痕迹只是一抹污痕……當她的嘴唇靠過來的時候,你並沒有拒絕。她好像想透過嘴唇重疊的行為喚醒你心中的某種感情,那種感情或許是憐憫,或許是更多的渴望。那是失去所有的人的最後一把賭注,把最後僅存的一點東西投進無底深淵,想要在一瞬間獲得起死回生的活路。但是,在同一瞬間,你的心就像一個清澈冰冷的水晶,短暫地發出閃光。你連拒絕的動作也不肯給,那是一種絕對的拒絕。很快地,她的嘴唇離開你的唇,身體往後退,眼神哆嗦地注視著你。從她的眼睛投射出來的視線虛幻而灰暗,像死人的眼神,發抖的表情也像被水泥凝固了般。你被緊緊抱住的手獲得解脫,放鬆下來,不再有任何拘束的感覺。

「假的。」這是她最後的一句話。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然後,她慢慢轉身,把手放在欄杆上……那是你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臉。

你已經不想再想起那個死去的女人的臉了。就好像她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只不過是從身邊經過的陌生人一樣。你不記得她的髮型,也不知道她穿的衣服是什麼顏色,她是一個沒有五官的女人。你發現自己想不起她的長相,也忘了她的名字。她——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呢?不,說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許並不恰當,因為你至少聽過她冒用的名字。她告訴過你:我是葛見百合子。

可是,你無法用她自稱的名字來稱呼她。你沒有辦法把在你面前自殺的女人和葛見百合子這個名字連結在一起。沒有辦法連結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她不是葛見百合子,你這麼想著。

她是別的女人。別的女人冒用了百合子的名字來迷惑你,這是一種詐騙的行為。這種手段騙不了你,你絕對不會上當。那個女人一定以為葛見百合子這個名字就像沒有主人的鑰匙一樣,可以任意地使用。她一定以為只要像原來的主人那樣使用那支鑰匙,使用葛見百合子這個名字,就可以輕易打開你的心房吧!這個想法太天真了,她也應該很快就了解到這一點,可是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所以還是冒用了葛見百合子的名字,並且認為你的心就會輕易地敞開。可是,這樣是沒有用的,因為你絕對不會用葛見百合子這個名字叫別的女人。

百合子、百合子……只要嘴巴里念著這個名字,你就能在腦子裡描繪出鮮明的影像——害羞地垂下眼的眼睛、抿著嘴的溫柔微笑,像剛做好的棉花糖般手指輕輕一按就會凹陷下去的臉頰上,光滑而柔和的表情。你不會忘記那個笑容。就算現在你失去了一切,心也變得冰冷而空洞,你也不會失去那個溫暖的表情——即使那個表情是剛剛死去的人所刻划出來的甜美殘像,即使那個表情無法再度出現在你的面前。

沒有五官的女人不管在你的面前做出任何錶情,也不能和那個無法取代的微笑重疊在一起。其他人就算想學也學不來、學不像。其他人就算以葛見百合子的名字出現在你的面前,即使能讓已經沉封的故事復甦,也取代不了唯一的女主角。

被忘記的女人、陌生的名字——你開始回想自稱是葛見百合子的女人在死亡之前說的另一個名字,NATSUMI,清原奈津美,這是對現在的你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名字。就像留在襯衫袖子上淡淡的紅色痕迹一樣,給人陌生而虛幻的感覺。那個名字十分適合已經死亡、對你來說是沒有五官的女人。現在橫卧在鐵管中的黑色軀體,你應該用清原奈津美這個名字來稱呼嗎?不管那個名字正確與否,反正都是和你無關的女人,你愛怎麼稱呼都沒有關係吧?

你想到了,是清原奈津美搶走了百合子的名字。不只搶走了名字,連生命也搶走了,這是她——清原奈津美告訴你的。不,實際上奈津美所說的話,與你的認知有些差異……我是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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