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再會 第一章

你一個人走在繁華市街的雜沓人群中,沿著人行步道往南走。雙手插進夾克口袋中的你,微微低著頭踽踽獨行,毫無目標地茫然向前走。

天氣晴朗的星期日午後,三月上旬的京都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燦爛的春日陽光柔和地籠罩著市街。你現在所走的街道,人潮比平日還多,形成如此熱鬧光景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好天氣吧!手裡拿著摺疊的傳單,抱著外套從散場的電影院里走出來的人群;聚集在電子遊樂場前面,帶著羨慕的表情側目看著正在玩幽浮遊戲的大學生情侶的,那些臉上長著青春痘的高中生們;面對架子上色彩繽紛的九一年春季新款口紅,煩惱著不知要選擇哪一個顏色的愛美女孩們;站在餐廳門口研究菜單,討論著要吃什麼的家族們。在小鋼珠店前被外國觀光客圍住,用怪腔怪調的英文比手畫腳地為觀光客做臨時導遊的,是正在執行任務、取締違規停車的交通警察。面對著馬路的精品店櫥窗里,已經換上充滿了春天氣息的粉彩色新品,舉目望去,可以看見大樓到處都掛滿了促銷過季商品的巨幅標語。因為正好是畢業、開學與就業的季節,販賣照相機、AV器材的店員們正賣力地吆喝著折扣活動。載滿假日乘客的公共汽車在馬路中間來回穿梭著,當汽車靠站讓乘客下車後,就會搖晃著車身,繞過停在路邊的車子,再慢慢地離去。看看馬路的對面的步道,行人們提著紅、白、藍等等各種顏色的購物袋行走著,簡直就像拿著萬國旗的化妝遊行隊伍。

在漢堡店的櫃檯打工的女子高中生大方地贈送她們臉上的免費笑容;CD唱片行的立體音響,大聲地播放最新的暢銷歌曲,音量完全不輸給靠在路邊的右翼政治團體宣傳車。兩個頭髮染成栗子色的男生,在前面的路上一邊努力散發印著地下錢莊廣告的面紙,一邊向女孩們搭訕。旅行社的宣傳海報上,女模特兒被驕陽曬得黑得發亮的水嫩皮膚,吸引了路人的眼光,引誘人們的心飛往祖母綠的南國海洋。穿著皮衣的青年把摩托車停在路邊,隔著欄杆和夥伴談話。藍眼的攤販坐在有點髒的地上,面前的黑色絨毯上排著閃閃發亮的便宜飾品。穿得鼓鼓的流浪漢,利用厚紙箱佔地為王,在自己的地盤上非常舒服地享受春日的假寐。知名的女算命師攤位前,有著大排長龍的女生顧客。穿著制服站在十字路口,手裡拿著地圖東指西指地討論、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是參加畢業旅行的中學生。穿著情人裝毛衣的情侶與你擦身而過,一個陌生的名字從你的耳邊掠過。早已脫掉厚重外套的十幾歲青少年從你的身旁歡聲飛奔而過,快步地跑過十字路口,他們的步伐像躲在日曆的角落,偷偷地抬頭窺視外面的羞怯春天,輕巧而愉悅。在掛著粉紅色招牌的巷口四處拉客的老人也弓著背、眯著眼睛,在明朗的陽光下,很難為情似的低聲哼唱著走調的歌曲。

陽光的碎片像在綵排迎接春天的舞蹈般,發出沙沙的聲響,有如融化般地灑落在街上的每一個角落,今天的午後就是這麼的耀眼。讓人的皮膚緊繃的冬天寒冷空氣,此時也變得暖和起來。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融化入空氣中的各種香氣,隨著甘甜的風飄送而來。漫長的冬天終於要落幕了,被灰色空氣包圍的路樹,再度迎回年輕的活力。

可是,你的眼睛完全看不到街上的光彩,就連閃爍著光芒灑落下來的陽光碎片,在碰到你視線的那一剎那就凍結了。對你來說,春天還很稚嫩,像被囚禁在固執不肯離去的冬之牢籠里的脆弱嫩芽,儘管想從門縫裡窺看藍色的天空,然而看到的卻是像幹掉的臍帶般暗淡的灰雲。

難得晴朗的星期日,與其悶在家裡,不如把身上的沉鬱氣息稍微拍散開來。可是,抱著這種想法來到街上的你,好像失望了。你好像選錯了可以讓你的情緒變開朗的散步路線。因為在雜沓的人群中,四周的開朗活力反而凸顯了你的憂鬱。你早已對融入活潑的人群中這種事死了心,就像一個透明人,誰也沒有注意到你。你像突然闖入了意料之外的陌生土地、走進完全陌生人群里的亡命之徒,一邊咀嚼著乾澀的孤獨感,一邊放任自己的身體隨波逐流,漫無目的地跟著前方的人向前走。彷彿要斬斷感傷的心情一樣,你聳聳肩,加快了腳步向前走,明明沒和任何人有約,卻像是趕著要去赴約般急急忙忙地、默默地快速向前行,像沉默的修行僧侶一樣,心無旁騖地專心走著。說起來,從今天早上到現在,你還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藏在衣服口袋裡的手隨時都是冰涼的,不知何時才會暖和起來。

……但是,現在這一瞬間,在人群中垂下眼走著的傢伙,還不是具有真實意義的你。雖然身體完好,可是心卻離得遠遠的。或許只有曾經是你的纖細記憶之絲,還勉強地纏繞在這個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你不是活生生的人,你是如文字所說的「死人」。真正的你不在這個空洞的軀體之中,是失去與現世真實接點的虛幻回憶、飄蕩在這個市街上的幽靈。現在只知道跟在前方行人背後行走的傢伙,是你的軀殼。不,這樣的說法也不正確,毋寧說那是以前的你,像出生前還沒有被命名的胎兒一樣,是一個次存在的個體。在一個獨特的人格進入這個空洞的軀體之前,你只不過是一個不知道有沒有呼吸、如同背景般走在街上的一個行人。所以,寫在這裡的空洞代名詞「你」代表了兩種意義,一種是不可替代的你,一種是還不是真正的你的某人。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關於你的故事還沒有開始。

可是,你的故事馬上就要展開了,序曲已經響起。你應該也感覺到這一點了吧?把現在不認識的某人稱呼為「你」,是因為借住在像「行人A」的傢伙體內,在即將展開的故事中成為主人翁的你,好像終於要覺醒了。就在現在這一瞬間,就在這個地方,投身於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在沒有名字的空洞軀體里像睡著一樣緩慢呼吸著的你,已經發現屬於你的故事就要展開了。曾經消失的其他故事的模糊記憶,重新開始呼吸了。就這樣,當你的故事開始的時候,你將取回被你遠忘的過去和名字。你會從昏暗的忘川河河底蘇醒,開始呼吸,血液將流過肉體,也能感覺到皮膚的溫度和心臟的跳動。那個時候,你就不再是沒有名字、徒具空洞軀體的「行人A」。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很快的,冠上你的名字的故事就要開始了。

沒錯,從現在開始的故事主人翁就是你。不是「我」,更不是「他」或「她」,而是唯一的「你」……

你混在一群等待紅綠燈的人之間,站在四條河原町的十字路口。電子看板的時鐘顯示即將兩點了。馬路對面的百貨公司正面入口處,豎立著寫著「三月十四日愛的白色情人節」大字的看板。綠燈了!所有人同時邁開腳步,行人穿越道立刻被兩邊來往的人潮淹沒了。一踏到拱廊的陰影庇護不到的車道上,微熱的陽光便直接灑落下來,撫摸你的肩膀。但是,你毫不在意微熱的陽光,仍然急急忙忙地踏上行人穿越道。有人站在穿越道前方,迅速地擋住了你的去路,開始對你說:「請你幫忙簽名,抗議布希出兵中東和九十億美金的軍費援助。」你的嘴唇微微動了,但是沒有回答對方。你不敢斷然拒絕,但又覺得沒有道理在這樣的地方簽名,所以你假裝沒聽到,生硬地移開視線,勉勉強強地避開對方的身體。你不關心波斯灣戰爭,也不知道美國的科技武器到底有多厲害、飛機轟炸伊拉克或科威特的場面有多慘烈、波斯灣又如何被原油污染。你對政治漠不關心,雖然已經有選舉權,卻從來沒有投過票。沒有去投票的理由並不是你有什麼特別的顧忌,只是因為你已經忙不過來了,所以不想再碰觸任何麻煩事。你不只對國際情勢與國內政治不關心,對其他事情也是抱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你是一個旁觀者,和所有的事情都保持距離。至於和他人的交往,你也是極力避免。你沒有想過何謂快樂的生活方式,因為除了這樣的生活之外,你沒有其他想法。你和別人合不來,並且深深知道和別人交往時,不管對方是誰,一旦有了交情,失去的東西永遠比得到的多。你知道「失去」的痛苦是難以忍受的,所以你刻意保持距離。這是你經常告訴自己的理由。就像現在,身在繁華熱鬧市街之中的你,也是這樣告訴自己。

可是,你真的知道嗎?你可以抬頭挺胸地說你知道嗎?你帶著內疚的情緒,看著馬路對面TERMINAL百貨公司入口前的寬敞步道。那個步道的空間現在已經被相約在那裡見面的人給佔領了,其中有不少是和你同世代的人,他們各以不同的樣子聚集在那裡:有人靠著牆壁站立,有人好像沉不住氣似地來回走動,有人彼此熱絡地交談,有人什麼話也不說地握手微笑,有人在慌張地東張西望,背後被人拍打了一下,有人坐在路肩的石頭上,有人在向馬路對面的人揮手,有人正用腳踩熄煙蒂,有人莫名地笑著,有人因為碰面而露出欣喜的表情,有人一直在看手錶,有人無視四周的群眾,高談闊論,還有人在打電話。雖然他們的年齡、身份、身上的穿著和行為舉止都不一樣,但是,他們也有共通點,那就是他們都有資格佔用那個場所,他們都有等待的對象。他們等待的對象可能是朋友、情人、同事或家人,你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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