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行動

八岳不是一座山。

橫跨長野縣和山梨縣境內,南北綿延大約30公里的群山被稱作八岳。

最高峰海拔2899米的赤岳,就是我和前田先生這次要挑戰的頂峰。路線不止一條。目標是赤岳山頂的話,從清里上山,可以在一天內爬個來回。不過我們決定要挑戰縱向攀登南八岳的路線。

從美濃門戶上山,途經硫黃岳、橫岳、赤岳、阿彌陀岳,再回到美濃門戶。

這就是短大一年級的夏天,山嶽同好會的夏季集訓走過的路線。對我來說,那是第一次認真登一座山。夜行電車接著轉乘巴士,隨著海拔不斷升高,空氣的溫度漸漸下降,我心中的憂慮也越來越重。儘管我已經訓練了很久,但這畢竟是一個未知的世界。我也曾看過遇難事故的新聞。但我並不害怕。

因為有浩一、倉田學長、希美子,還有可靠的同好會夥伴陪著我。

學生時代的我,就算坐夜行電車,還有精力打一夜牌。可我上午剛從「梅香堂」打工回來,下午結束了繪畫教室的工作才可以出發。作為明天的準備,我也只能補充一下睡眠。不過幸運的是,電車不像夏天登山季節時那麼擁擠,我可以獨佔一個雙人座。說不定還會在夢中回憶起往事,我害怕地閉上了眼睛。直到前田先生在離目的地還有一站時叫醒我,我才發覺自己沒有做什麼噩夢,更沒有驚醒。

金合歡小姐競賽大概不包括睡相審查吧。

前田先生半帶苦笑地談到睡相時,我知道自己一定又張著大嘴睡著了。浩一提醒我的那一次,我害羞無比,臉燒得火辣辣的,差點冒出火苗來。不過讓前田先生知道反倒無所謂。我甚至還反問他,到底是怎麼睡才能把頭髮睡成這麼一團亂的。

前往美濃門戶的巴士上,有一隊學生和一對中年夫婦同行。他們的對話中不時透出對秋遊的期待,整個車廂都充滿了歡樂的氣氛。下了很大決心,抱著苦修的心情前去的我,反而覺得自己很奇怪。大家似乎都是專程來欣賞紅葉的。

這種季節到底還能不能見到駒草呢?我不安地望向身旁的前田先生,他取出一本筆記本,看得很仔細。我問他是不是在確認工作,他告訴我這是登山記錄手冊。那上面似乎記錄著他從學生時代開始的所有登山記錄。

原來前田先生並不是憑著模糊的記憶,而是根據認真的記錄才說出還能找到駒草的。我佩服地湊上去看,在標記著「南八岳」那一頁的標籤上,寫著三年前一月份的某曰。

那不是冬天嘛。這可根本沒參考價值啊,我又回頭盯著窗外的景色。

我們到達美濃門戶,在休息所辦理好進山手續之後,我和前田先生就在休息所前的桌上鋪開便當。早七點正好是早餐時間,可我覺得油炸便當不那麼合適。這是母親叫我帶來的便當。

昨天晚上,母親從「竹野屋」一路騎車回了家。我正在玄關換鞋子的時候,就聽到尖銳的剎車聲,她簡直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母親說要送送我,可我以往出行的時候,她可從來沒送過我。她還是很擔心我去爬山嗎?「正巧趕上了,真是太好了。」她從包袱中取出一個紙袋遞給我。

「這是便當。要登山的話,體力不足可不行。」

「這麼大的包裹,裝不進背包呀,又不可能提著走。」

「飯糰我另外包起來了,便當就在登山前吃吧。再說一大早商店還沒開門呢。那個人也很喜歡干炸吧?」

「誰?」我大吃一驚,我可沒說過要和前田先生一起去。

「希美子啦。之前那次,她來我們家玩的時候,吃得可香啦,一個勁兒地說好吃好吃。」

「記得真牢呢,那我就帶去吧。謝謝啦。」

我起身背上登山包,接過紙袋,走出了玄關。前田先生約我在車站前見面,萬一他說要到我家來接我,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這種擔心終於在走出家門之後消釋了。「小心點。」母親對我揮手,我說了句「那我去了」,就背對她向前走去,走了好一陣子還能感覺到身後的視線。走到轉角處,我本想回過頭對她揮揮手,可又怕母親看見了,會說著「對不起」,又折回家。說什麼也不能回頭,我咬著嘴唇繼續向前邁步。

「不好意思,還帶了這麼多大包小包,這簡直就是要逼你都吃下去呢。一大早就吃油的,不知道胃能不能受得了?」

我一邊往杯里沏茶,一邊問前田先生。

「沒問題。『竹野屋』的油炸套餐,我什麼時候都愛吃。」

前田先生嘴裡已經塞得滿滿的。

「你對『竹野屋』還真熟悉。」

「是啊,這味道是一樣的嘛,其他配菜也基本上都和『竹野屋』的套餐一樣呢,你是專門去那兒預定的?」

一次性便當盒裡,裝著干炸和梅乾飯,還有土豆沙拉、金平 和干煮南瓜。

「不,我母親就在『竹野屋』工作。」

「我知道了,就是那個人。我就想嘛,你們是同一個姓呢。你媽媽真漂亮。」

「謝謝。不過很遺憾,我長得像我父親。」

母親一向對自己很嚴格,還總是抱怨我這樣那樣,可她的確長得很漂亮。偶爾,她還會露出大小姐一般的可愛神情,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和出身貧窮的我完全不同。要是沒發生那麼慘的事情,她恐怕也不會有嚴厲的表情,而會更加和藹溫柔吧。

那麼,我的性格一定也能更可愛一些。

要是,父親還活著……

我現在到底是要準備去幹什麼呢?

為了摒除雜念,我一口氣把干炸都塞進嘴裡,咀嚼起來。說不定現在我的表情還挺可愛的,可我眼前卻是前田先生。現在還是專心考慮登山這件事吧。保存一點體力,干炸用生薑醬油事先調過味,就算是冷的也很好吃。這是「竹野屋」的味道。可是,我母親在家做的,一般都是用蛋黃醬調味的,我還是更喜歡那一種。

「對了,一天一請求一般都請求些什麼?」

前田先生舉著筷子問,他已經把便當吃掉了八成。

「這種問題還是算了啦。我能請你陪我一起來這兒,不就是一個請求了嗎?倒是前田先生你應該求我做一件事呢。」

「我也想好了一個請求呢。」

「什麼嘛,既然這樣就說出來吧。不過,行李再重我可就背不動了。」

「很簡單的一件事,就讓我說吧。」

「是什麼?」

「你從現在開始算,到達赤岳山頂大概要花六小時。倉田學長,還有希美子曾經拜託你的那些事,就算不說,你爬山時也會不停地想到。那乾脆就說給我聽聽吧。當然,邊說話邊走路,人很容易累,那就多休息幾次吧。我很喜歡爬山,就當搭你的便車,多聽幾個小故事來解悶。所以,你想要休息,或者想讓我背行李,都隨你的便。」

「這些故事根本沒那麼愉快啦。」

「這我旱就心裡有數。車站那次的火藥味真濃啊。」

他這麼一說,我就沒辦法拒絕他了。

「我知道了。那我的請求就是,前田先生你要走在我前面。我走在前面,前田先生來配合我的步伐可能對我們兩人都更加輕鬆。可前面根本見不到一個人,還要我不停地說話,看上去實在太傻了。我累的時候也拜託你陪我休息。還有,要是我說累了,前田先生你也說點什麼給我聽聽吧。我們要是都不說話,我一定又會去想那些惱人的往事。關於山,關於公民館,什麼都行。」

「好。那我也只能說些無聊的事了。我們出發吧!」

扔掉空的便當盒,在地圖上確認過路線之後,我們向第一個目標——硫黃岳進發。

走這條路線,算上這次已經是第三回了。

第一回是短大一年級的時候,山嶽同好會的夏季集訓。當時我已經有在附近爬過好幾次當日來回的經驗,但需要過一夜的縱向攀登還是第一次。這對於登山入門是再合適不過的路線了。

第二次是翌年,短大二年級的夏天。我和希美子兩人來到這裡。夏季集訓爬的是槍岳,可我們無論如何都想來這裡——為了給倉田學長建墓。

倉田學長病倒,正是我們第一次夏季集訓的一個月之後,我和他一起參觀美術館的時候,他倒在了香西路夫的畫前,就是東京的國立美術館。你知道《未明之月》這幅作品嗎?因為在我們鎮上看不到這幅畫,所以倉田學長不顧身體不適,一定要去那裡看。

在畫前倒下的學長,臉色發青,流出了鼻血。

儘管當時美術館的職員叫來了救護車,把學長送到了醫院,可我手足無措,只能給同好會的另外一個學長——浩一的公寓打去了電話。因為我們初次見面時,我就不小心把他叫成了「爸爸」,因為這件事,我受過他許多照顧。

他是著名建築家的兒子,聽倉田學長說,我們參觀的美術館就是他父親設計的。

所幸,浩一就在公寓里,很快就來到醫院,還和倉田學長的老家取得了聯繫。那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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