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前夜

添麻煩的是我,就讓我來付錢吧。

就這樣來來回回了五次,前田先生冒出一句「學長向你提出一天一請求這個想法實在是太對了」,讓我摸不著頭腦,甚至都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結果還是前田先生請客,之後我們離開了站前那個小酒館。

回到家裡,母親也剛下班到家。總覺得玄關漂浮著一股又咸又甜的醬油味,不知母親是不是把單位食堂的熟食帶回家熱了一下。大概是干燒咖喱吧。我早回家的話,熟食就會留到第二天吃;若母親早回家,就在當天的晚飯時吃。

現在這樣,還是去廚房露個臉吧。

「我回來了。」我給正在水池前洗碗的母親打了聲招呼。

「真晚呀。如果是去約會就好了呢。給你留著干燒咖喱呢。」

她背對著我說,口氣還是那麼讓人不快。

「不用了。我今天在外面吃過了。不好意思,是臨時決定的,就沒告訴你。」

「真難得啊,在外面吃。和誰?」

肯定以為我是和女伴們一起吃的吧。她一點也沒有要停手或者回頭的跡象。要不要說真話呢?和前田先生一起吃飯這件事,不光是公民館的同事,連在店裡遇到的花店和肉店老闆都知道了。與其從別人那裡先傳出流言最後走投無路,還不如我自己先說出口的好。

「和公民館的前田先生。」

「哎呀,小紗。」母親不顧滿手的泡沫,回過頭來。

「我去泡壺茶,你等一下哦。」

她那堆滿笑容的臉,看上去比帶再漂亮的花回來還要高興。都不忍心告訴她這不是約會。

我和母親面對面坐在客廳的桌旁,面前是熱騰騰的焙茶。她的笑容依舊不變。「梅香堂」的點心已經沒有多餘的了,今天的茶點只有一些腌辣黃瓜。其實我沒什麼好報告的啦,我說著叼起一根牙籤。

「前田先生,就是那個個子高高的男人吧,是我們餐廳的常客呢。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小紗你說前田這個名字,從什麼時候好上的?我猜是那個繪畫教室?」

簡直是對著集合在宿舍談話室的女大學生訓話一樣。

「不是什麼好上沒好上啦。今天他來買了些金鍔燒,當時有東西忘在我們店裡了,我傍晚去了一趟公民館送還給他,就順便一起吃了頓飯而已。」

「不過,和沒有好感的人一起吃飯,小紗你絕對不會願意的吧。談些什麼了?」

這才是我絕對不會說出口的。

「山水之類的啦。前田先生在學生時代也是登山部的。」

「哎呀……和小紗你一樣嘛。」

我特地抽出了一些時間,恐怕是因為我在他身上看見了父親的影子。

「有共同興趣是好事嘛。我覺得前田先生其實很不錯哦。不過,總覺得這個人不夠精神,有點可惜。」

「別說這種失禮的話。」

確實,他有點駝背,也從沒見他工作的時候乾淨利落過。不過,他完完整整地聆聽了我的話。

「媽媽你那點喜好告訴我也不想知道啦。」

「不過,男人的話還是要挺直腰板、意志堅強才靠譜啦。」

「爸爸也是那樣的人嗎?」

「……沒錯哦。」

「所以說也希望女兒的對象也是那種人。」

「可以的話盡量是這樣最好,不過你爸那種人也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找到的啦。」

母親不知已經多少年沒有提起父親了。何況這麼平淡地談起他,還是第一次吧?好想再多了解一些。想知道他們兩人是怎麼相識相戀的,是如何幸福甜蜜的。不過如果我真的問下去,一定會拒絕希美子提出的要求吧。就算去爬一趟山,也許都不能回心轉意了。

我聽取希美子的請求,這本身就是對母親和父親的背叛。

「對了,『梅香堂』的金鍔燒,我們打算用花的名字來命名呢,是我提議的。豆沙餡叫梅花,栗子餡是山茶花,還有鮮奶油叫波斯菊,怎麼樣?」

「波斯菊不錯呢。」

話題忽然變了,母親也沒說什麼。

「這個周末,我要去趟山裡。」

「難道是御笠山?」母親一臉擔心。

「不,是八岳。」

「那麼遠的地方,你一個人去嗎?」

我該怎麼回答呢?要是說一個人去,她一定會擔心的,可說和前田先生一起去也不好,這又不是一天能來回的,這可不像一起吃頓飯,母親肯定不會輕鬆答應的。

「……和希美子一起。前陣子她不是寫信來了嘛,好像是山嶽同好會的同學會。沒問題吧?那我先去洗澡咯。」

我一口把茶喝乾,站了起來。不過就算是撒謊,我本也不想提到希美子的。而母親只是說了一句「路上小心」,就沒有再追究下去。

她是沉浸在對父親的回憶中嗎?就連我的腦中也浮現出那個腰桿挺拔、意志堅強的形象。

我不小心叫做爸爸的那個人,在這一點上竟也和父親很相似。

被認定為浩一的「女兒」之後,我不管做什麼都被安排和他一起。不管是訓練後的酒會,還是男女合同集訓的分組,更別說下山後的慶功會,他旁邊的那個座位就是我的專座。就算我不去坐在那兒,他旁邊也總為我空著,就算是吵吵鬧鬧的時候,學長們還是會說「這可是小紗的專座」,為我空出那個座位。

他的另一邊有時是希美子,有時是倉田學長,各種各樣的朋友都來坐過。我有個室友是大家族出身,她曾經說過,要是大家不能各就各位,就會覺得不安心。在她家,不管是吃飯還是坐車,家人都定好了各自的位置,幾十年都不變。

一直都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我,很難理解這種感受。大概是因為就算沒人守著,地方也不會被占吧。可當我所處的空間里,有特地為我準備的那個位置,無言之中讓我找到了歸宿感,這是我進入同好會之前從未有的感受。這是我的家。

從最初說漏嘴那次以來,我已經不會再開玩笑稱浩一為「爸爸」了,但他對待我的感覺,和父親沒什麼兩樣。公選課出了理科題,他會按照順序一步步仔細地教導我,我決定不了該去哪兒打工,他也會為我出主意。和女生一起去看電影時,他會為我擔心:別回來太晚了,陌生男人來搭話絕對不要跟著走之類的。看出我可能有些繪畫才能的也是他。

就這樣,一幕幕的鏡頭,把我過去所缺失的場面一一補足,我的人生里終於有了關於父親的記憶。

父親、母親,再加上女兒,組成了家庭。父親的形象和浩一重疊,女兒的形象與過去的自己重疊,而不知何時開始,母親的形象,已經由我自己代入了進去。

自從我短大畢業之後,塞在壁櫥深處的紙箱還沒有打開過。

儘管我覺得自己再也不會上山了,但我辛辛苦苦打工攢起來的一套裝備,不忍心就那樣扔了。登山包、登山靴……

因為倉田學長總是穿一身紅,我就買了和倉田學長差不多的玫紅色靴子。可希美子因為尺寸不配,只能挑了藍色的。「把紅色的包換給我吧」,她這麼說,我只能挑了藍色的包。我們的一身全都是嶄新的,可這搭配怎麼看都像是隨便借來拼湊的。

希美子總是這樣。

夏季集訓結束了,我準備回一趟老家的時候,希美子說要去我家住一晚。儘管沒那麼遠,不過我家又不是什麼觀光勝地,來了也會無聊的啦,我回答說。可希美子忽然誇張地提高了嗓門:

「倉田學長明明說過請務必來玩玩嘛。」

「那是因為,倉田學長對香西路夫……是個畫家啦,你知道嗎?他是喜歡那個畫家才這麼說的啦。」

「香西路夫我還是知道的啦。而且我想吃剛烤出爐的金鍔燒啦。」

你不嫌棄就來吧,結果我還是把希美子帶回了家。

我把希美子介紹給了「梅香堂」的老闆,一說她特別愛吃這裡的金鍔燒,老闆當場就烤了金鍔燒,還把老家帶來的特產都塞給了希美子。因為可樂餅也特別好吃,我們兩個就邊嚼可樂餅邊回家,結果母親準備了一大桌好菜,還有盂蘭盆和元旦的特別菜式,就等著我們回家呢。

剛吃過金鍔燒和可樂餅的我後悔不迭,可希美子坐在一旁,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誇著我母親的好手藝,吃得津津有味。光說她手藝好,母親已經飄飄然了。「這干炸用什麼調味的呀?」「怎麼才能讓肉這麼嫩呀?」這一句句提到細節之處,真是問到母親心坎里去了。就連平時說話不多的母親,也健談得像過年一樣。干炸是用蛋黃醬調味的,直到那天我才知道。

希美子把桌子上的龍膽花都狠狠誇了一番。

坐傍晚的電車回家也沒關係,母親提議。翌日,她帶著母親做的便當,跟著我參觀了鄉下唯一的觀光地「雨降溪谷」。其間問起香西路夫,她果然只是知道個名字而已,對他的畫和美術館完全沒有興趣。我們決定在溪谷散會兒步。

「明明叫雨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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