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前夜

穿過金合歡商店街,我來到了「山本鮮花店」。我是來取花的。

昨晚,健太打來電話。

——來了來了來了……

我問的話他一概不回答,不過看他的口氣那麼興奮,我就懂了。

——騙人騙人騙人的吧……

我握著話筒的手顫抖起來。健太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對方送來了花和留言。花送到了外婆那兒,而留言是寄給我的。

信剛寄出五天而已,沒想到收到回應能比預想的快那麼多,不,照理來說被對方無視也不奇怪。回信的事讓我喜出望外。

——謝謝,真的謝謝。

我換單手握電話,點了好幾次頭。

——要謝我的話,還是等見了K再說怎麼樣?留言也基本是這種內容。我現在就送來給你嗎?

後來我決定在去醫院前先去花店取花,留言的內容就直接讓健太念給我聽了。因為是用電腦發來的留言,本來就會讓健太印成卡片的,所以電話里直接問他也沒什麼問題。

——九月二十X日,星期天,上午十時,在H大酒店一樓,咖啡酒廊「金合歡」等著你。K。

健太得意地把口氣假裝成遠房叔叔的來信一樣,用譯製片配音那種乾澀的嗓音念給我聽。經常唱老歌倒是把他的嗓音練得很漂亮。在我的印象中,K一直是那種風流紳士的形象,不過既然連健太都能裝出這種嗓音,我明白了嗓音和外表不見得會完全一致。

能見到K了。

走進店裡,只見健太正給插好的花籃掛上編好的絲帶。淡黃色的薔薇與鮮橙色的非洲菊在濃厚的綠葉陪襯下,釋放出一股向日葵般的溫暖。

「還剩包裝,一下就好,你稍微等一下。」

健太一邊說著,一邊展開透明的玻璃紙。

「那是,給我的嗎?」

「是啊,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啦,特別可愛。不過,這種樣式給外婆真的合適嗎?」

「那就是你的成見了。比起那些讓人心煩的花,老人們肯定更加喜歡可愛一點的。再說,這次是對方指定要看望病人用的花。黃色和橙色都被稱為維他命色,還有讓低落的情緒變得開朗的效果呢。」

「對方指定……K這次指定了送花的目的嗎?以前不是從來都隨便送的嗎?」

「探望病人、悼念死者這些場合送花有不少講究呢。隨便亂配到時候送去不合時宜就糟了。」

「原來如此。這束花比以前小多了,多少錢?」

「這種問題就別問啦。五千日元。平常探望病人差不多合適的價錢,不,還算挺大方的。總之,這次對方的目的和梨花你是相同的。花只能算是附加的,真正想送到你手上的是留言吧。」

「留言呢?」

「我只是順手列印了一份,沒用卡片沒關係吧?」

健太從收銀機旁的文件堆里抽出一張B5紙,遞給我。和電話里聽到的那些完全一樣。雖然不是手寫體,不過卻有一種從K那兒獲得回覆的真實感湧上心頭。

「你笑個什麼勁兒呀。明天就要見面了吧。雖然說是有回你的信,但竟然一開始就註明了見面時間,簡直是獨斷專行。要是你有什麼急事,又該怎麼辦呢?」

「我反正有空啦。他一看我的信就知道我急著等他了。K一定很忙,大概只有明天才能抽出空來吧?」

「說的也是。畢竟他還要專程趕到我們這兒來。」

H大酒店就在離外婆住的醫院最近的那個車站對面,也算是這一帶最大的酒店,我父母的訂婚宴就是在那裡舉行的。難道K也知道嗎?

認為媽媽是「最親愛的人」,還不斷送花來的人,到底會是個怎樣的人呢?對於我這個女兒,對方也會有所期待嗎?雖說不能相似到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程度,也不見得和媽媽一點都不像吧。萬一他遠遠地望見我,覺得很失望,偷偷回家的話就完蛋了。

「該怎麼辦?該穿什麼衣服過去?穿牛仔褲可以嗎?頭髮也已經超過三個月沒有剪了,還是去一趟美容院吧……可是,一花錢就心疼。」

「說什麼美容院呢,該去的是醫院啦。啊啊,自尋煩惱。管你是牛仔褲還是運動衫,你穿什麼去見面和K完全沒關係啦。比起這個,你還是趕快拿著花去見外婆一面吧。檢查結果肯定出來了。」

我低著頭,一個白色素凈的大紙袋塞到我的面前,黃色和橙色立刻躍入了我的視野。儘管心中滿是不安,我見到這束花兒還是有了一些精神。

進入病房,只見外婆卧在病床上,心不在焉地盯著窗外。電視機沒有開。她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連我來到病房都沒有注意到。

「外婆。」我走到窗旁,輕輕地說話,盡量不驚嚇到她。

「啊呀,梨花。你這麼忙還來看我。」

外婆只是轉過頭來,望著我微笑了。看上去,公司的事兒她還不知道。說不定,她只是知道我在做英語口語講師,根本沒有記住我是在「JAVA」這個公司工作的呢。平時外婆至少會直起身子來,而今天她依然躺著,按了一下手柄的按鈕,抬起了病床的上半部分。難道身體很不舒服,連自己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嗎?

「身體怎麼樣?太吃力的話就別把床抬起來啦。」

「沒事的。」

不管是真的胃痛,還是因為葯的副作用不太舒服,就算連身體虛弱到爬不起來,外婆還是會那樣回答我的吧。身體的情況,和她的主治醫生了解一下就明白了。外婆既然表示自己精神不錯,我就一定要以三倍的活力回應她才是。

「我帶花來啦,今天的花可不得了。」

我清空病床一旁的桌子,從紙袋中取出花來,放在正中央。

「啊呀,真漂亮,好像太陽。」

外婆眯著眼睛,歡喜地盯著花兒看。同房的病友們陸續病癒出院,令人不快的病房中彷彿忽然有了光彩。

「是誰送的呀?」

「山本鮮花店送的。」

「啊呀,是那麼貴的花呀?」

「因為最近我常到他們店裡幫丘……」

外婆倚靠在病床上,伸出手去,想要從儲物抽屜里拿出什麼給我。

「外婆,不用啦。我會好好記錄的。」

她想要拿出來的是記錄探望人名單的筆記本。什麼時候來的,收了什麼禮物,外婆都會一絲不苟地記錄下來。

「不過我先給這兒換點水哦。」

我取過裝著龍膽花和土耳其桔梗的花瓶,離開了病房。儘管幾朵花有點蔫了,還有一半依舊開得很漂亮。

我怎麼就沒想到外婆會問是誰送的呢?

小時候,母親常教導我,受了他人的恩惠一定要告訴大人。當時,「梅香堂」的老闆娘給了我金鍔燒,我卻把這事兒忘得一乾二淨,後來被母親知道了,斥責我「和你講過多少遍了!」。外婆袒護我說:「用不著這麼生氣啦。」可母親回了一句:「教導我應該這樣的,不就是媽媽您嗎?真是的,對外孫女就這麼溺愛。」結果連外婆都跟著被責備了。

如今我這個女兒長這麼大,卻毫無長進,母親在天上也要長嘆一聲吧。

我隨便糊弄過去了,說實話,告訴她是K送來的花會不會更好呢?

萬一,外婆真知道K是誰,收到花,她一定會讓我去向K道謝的。但母親做到了嗎?每年,她如同理所當然一般,收下如此豪華的花束,有沒有好好致謝過呢?我母親這樣的人,竟然會隨手收下不管不顧,我真是難以想像。就連外婆也是一樣。母親死後,花送到我家,就算我不在意,外婆至少也應該考慮過寫一封謝函吧。

還是實話實說告訴她就是K送的吧。可是,外婆可能又會問,為什麼K知道我生病了?就說健太偷偷告密的好了。一年一度送來花束的時間就是下個月,訂單來得早了一些,於是健太隨手發郵件詢問了一下要不要準備成看望病人用的花束,這麼說的話,外婆一定也能接受。

要是被健太知道,他一定會發火的。不過他竟然把寫著K的情報的貴重傳票給丟了,這點程度的定罪肯定沒關係的。

我捧著花瓶回到病房,裝飾在窗台上。外婆一臉安詳地看著花朵。儘管看上去有點掃墓的感覺,但外婆似乎更喜歡這次的花。

我展開摺疊椅,坐在床邊。

「橙色和黃色好像說是會讓身體恢複元氣的維他命色呢,是健太想到了才做成這個配色的,不過,實際上是K送來的。」

聽到這句話,外婆微微地蹙眉。

「就是每年都送花來的那個K嗎?」

「是啊。今年來訂單的時候,健太順便發了封郵件去問是不是探病用,結果就這樣了。好像是必須向客戶確認的項目。」

「那可真是費心了呢。」

「該不該謝謝K呢?這次只是祝您病癒,下個月大概還是會送來一大束花吧。我到現在才發覺,每年我們都收那麼貴的花,從來都不寫謝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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