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於雪

夏美來我家拜訪了。

陽介雖然就住在這個小鎮上,但夏美總是拒絕和他一起來我家。她和孩子一起住在婆家,也就是我舅舅家。家務完全不動手,小孩才一歲,也完全交給我舅媽帶,一會兒要買東西,一會兒要旅行,沒事就往外跑。而且,她本人還自信滿滿地說這才是維持好婆媳關係的秘訣,我完全無法理解。

她說記不住我家在哪兒,要我去接她。我特地來到車站,她一點體恤和寒暄都沒有,冷冷地說了句「你是走過來的」,露出了明顯的失望。「真沒辦法啊,」她小聲嘀咕。在這種清晨和傍晚都很冷的季節,夏美還是穿著低胸連衣裙和高跟鞋在金合歡商店街闊步行走,好像田舍町就是一片電影外景,而她是專程來參觀的女明星。

我很難和她親近,但她依舊我行我素,泰然自若。

我家租的房子,兩個人住綽綽有餘,但這座平房也不怎麼寬敞。夏美一進門,沒有坐在我事先鋪好的坐墊上,而是隨手拉過和彌工作用的椅子,蹺起二郎腿坐下了。沒辦法,我只能把自己用的坐墊放到夏美腳邊坐著。這樣子總覺得像是老師在訓斥學生。

桌上放著給夏美準備的咖啡和從「梅香堂」買來的金鍔燒,她也不把帶來的曲奇罐頭遞給我,而是自顧自地嘩啦啦打開包裝紙,往書桌正中央一丟。正坐在墊子上的我,就算伸長了手臂,都夠不到曲奇。

「這種窮鄉僻壤,你竟然還真跟著搬來了。做什麼都不太方便,每天肯定很無聊吧。」

夏美望著窗外說。小孩子們打棒球的那片空地對面,有幾幢民房,再往遠處,連綿的山已經開始染上秋色,天空一片湛藍。

「沒有的事啦。商店街也很近,醫院和派出所之類的生活必須設施也基本都在騎自行車就能到的範圍里,反而是很方便呢。鎮上的活動也有不少,只不過我還沒參加過幾次,閑著沒事在家的日子大概沒剩幾天了。」

我盡量保持著從容不迫的表情回答。

「真了不起。我就算待在T市都覺得無聊。」

夏美說著,用手指尖從罐頭裡取出一塊出白那家有名的西點屋的曲奇,放進嘴裡。T市雖說只是個偏遠城市,但也具備了大都市的各種功能,我隨著和彌一起搬來這個什麼都沒有的無聊小鎮,完全是為了丈夫著想,她大概是不會f董的。

讀完研究生,陽介在自己的父親,也就是我舅舅負責的公司里上班。但是,僅僅一年之後,他就提出想要獨立組建一個新的建築事務所。陽介主張說,他在龐大的組織當中很難發揮個人的實力。舅舅提議他接下來幾年先一邊學習一邊工作,等到時機成熟再單幹。但陽介堅持說現在時機已經成熟了。

舅舅屬於那種大喝一聲就沉默不語的類型,而陽介是那種會繞著彎搬出理由來說服對方的人,和舅舅完全相反。舅舅只能勉強答應他,也決定為他創建事務所提供資金援助。和夏美結婚那次也是這樣,舅舅對別人是絕對的嚴厲,但對自己的兒子總是過於放任。

城區的業務總是被幾家大公司包攬,想要白手起家很困難。於是陽介決定挑一個距離城區三小時車程的鄉鎮來建事務所。他提出了好幾個候選地點,正一步步進行著單幹的準備。

舅媽來到當時我居住的公寓看我時,似乎非常擔心陽介這事。不過當時我自己都有些焦頭爛額,對於他獨立不獨立,我完全無所謂。

可是,有天晚上,和彌跟我談起這件事。

——陽介請我在新事務所搭把手。

「總之,一切就看這一兩年啦。剛開始肯定只能接一些小的單子,不過陽介的抱負肯定不止這一點點。」

多麼荒唐的借口!

我們兩個先在地方上打響名氣,不久之後一定能走向更廣闊的舞台。為了這個目標,和彌你的實力是不可或缺的。你也不想讓自己的才能埋沒在組織之中吧——就這樣一連串的甜言蜜語說服了和彌。他在公司積累下的堅實基礎全都清零,不,是回到了負數,即便如此,他還是一路堅持到了今天。

我們的目標可不止這麼一點點。

那只是陽介的說辭。抱著收入減少和將來發展不穩定的心理準備,決心辭去公司的工作,一心支持陽介的事務所,是因為和彌真的很想做設計工作。

和彌在大學的理工學部專修建築系的設計專業,也是被建築公司以技術員身份聘用的,卻被分配到了營銷部。剛入社的前兩年,新員工都會被安排到營銷部,第三年才會分配到各自的崗位,但因為最初兩年的業績太過優秀,和彌被要求留在了營銷部。

——如果你去新事務所能施展抱負,我也不反對。

「話說回來,我上午去事務所轉了一圈,發現陽介都被大家孤立了,好可憐。和彌要是能再好好輔佐一下就好了。現在連誰是公司代表都分不清了呢。」

我們會定期拜訪陽介家,但夏美從來沒到我家露過臉。這下我算是完全知道她突然到訪的理由了。不過,有意見的明明應該是我。

因為和彌在新事務所依然被安排做營銷工作。

和本地的工程隊搞好關係,把學生時代才華橫溢的後輩請來這種鄉下事務所當經理,招收本地的事務員,把小小的北神建築事務所註冊成為公司,漸漸地接到更大的項目,全都是靠和彌一人的努力。

陽介再怎麼畫設計圖,恐怕也不能服眾吧。

事到如今還要和彌好好輔佐他,厚顏無恥也該有個度啊。

「陽介看上去那麼可憐,難道不是因為夏美你總是和他分居兩地嗎?就算身邊有家政阿姨做這做那,看上去你還是沒盡到妻子的責任。把營銷工作全部推到和彌身上,還要牢騷滿腹,也太過分了。」

加代如果在場的話,一定會稱讚我說得好吧。我鼓起勇氣說了那麼多話,夏美還是擺著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推到他身上?陽介本來就是因為和彌能做營銷這片,才這麼重用他呢。大家都圍著高野團團轉,陽介只不過是高價收買了他的人望。真不知道美雪你有什麼不滿足的理由。」

「和彌不是被請去做設計工作的嗎?」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再說了,如果沒有陽介認可的水準,他是不可能讓那人畫圖紙的。」

「那麼,果然是夏美你搞錯了。和彌的圖紙畫得可好了,他可是很有藝術天分的。」

光嘴上說,夏美恐怕是很難理解的,所以我從抽屜里取出一些和彌在學生時代畫的圖紙給她看。

「啊呀,真不賴,不愧是學設計的。」

夏美好像很佩服的樣子,一張張仔細地看。

「夏美,現在你懂了吧?」

「他在建築事務所有過工作經驗的,還參加過大美術館的項目,還是在很有名的那個地方和陽介結識的呢。」

我一不小心在氣頭上把圖紙隨便給她看,真的沒問題嗎?儘管有些不安,但我這麼熱情地給她看圖,只要她能夠理解,說不定會回去告訴陽介「和彌畫的圖紙真漂亮」,我反而開始滿心期待。

「不過,這種程度還差得遠。」

夏美全部翻完,把圖紙隨便地朝桌上一丟。就在此時,剩下的一點咖啡被打翻,飛濺到最上層的那張圖紙上。我趕緊用毛巾擦拭,但已經滲入了不少。可是,夏美連一句抱歉都沒說。

「好過分……」

「話說回來,晚飯怎麼解決?」

夏美若無其事地拍拍自己的肚子。她飛揚跋扈的動作,把我對弄髒圖紙的抗議都蓋過了。

和彌本來還在慎重考慮該不該和陽介一起干,來請我說服他的就是舅媽和夏美。

——換個環境就懷上孩子的人經常有的呀,這不也是為了美雪你好嘛。

我倒不會隨隨便便相信這種話,但確實感覺有人在背後推著我,逼我去說服和彌。

——我換個地方住也沒關係的。說不定換個環境,人的心境也不一樣了,說不定能遇到什麼好事呢。

我記得她們當時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從來沒有如此囂張的氣焰。

「你回來還趕得及嗎?」

我完全不理她的提問,直截了當地望了一眼時鐘。

「對呢,我得趕快回家啦,婆婆被外孫折騰了一整天,肯定已經筋疲力盡了呢。」

對夏美的刺激完全沒有效果,她反而加倍地來挖苦我。我連送她回車站的精氣都沒了,一把她送出玄關,還沒走遠,我就回了房間。

我和陽介是表兄妹,和彌和陽介是好友兼同事,夏美和陽介是夫妻。事務所開設才半年,我們四人本應該建立起比任何人都緊密的信賴關係。就像一艘勢必要航向大海的小船,卻只是隨意地拼搭起來,實際上重要的關節都是鬆鬆垮垮的,我不禁感到一陣凄涼和不安。

我第一次看到和彌畫的圖紙,剛好是和彌為是否要搞事務所而煩惱的那陣子。

半夜,我感到一絲寒意,睜開眼卻發現和彌不在身邊。我循著隔壁房間透出的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