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比如說,月

今天的課題是龍膽花。在少兒班遭遇了「老掉牙了」的抱怨,不過成人班卻聽得很認真,和上周的向日葵課題完全相反。

上課要用的花是請金合歡商店街的「山本鮮花店」送來的。我們不作指定,只是低價購入一些當季的花朵。適合孩子的花、適合大人的花、適合女性的花、適合男性的花,直到最近我才發現,每次的搭配都是絕妙的選擇。

我並不是自己立志要成為畫家的。學生時代我為高山植物種類備忘而畫的一些插圖,被一個有名的作家用作《山嶽少說》的封面,在眾人的追捧聲中,我成為了一個插畫家,甚至還出過一本畫集。

我畫的東西基本上都是花。我本來就挺喜歡花的,不過也僅僅是看到心儀的,心血來潮畫幾張而已,說不上有什麼特別喜歡的花。哪怕是同一種花,我也會前後畫上不同的顏色和形狀。偏要總結出我喜歡玫瑰還是鬱金香,那種說法反而對花兒很失禮呢。

而且,同樣的花在不同地方遇見,給人的感觸也是不同的。我第一次認真登山是橫跨八岳 ,當時我被駒草的美麗震撼了。那無限接近紫色的粉紅,散發出一股高山植物女王的氣息。我就是試圖再現那種色彩,才走上了繪畫的道路。

然而,我為了確認色彩,來到附近植物園觀察的時候,才發覺駒草的花原來是那麼微小。如果在夜景包圍下的高級餐廳里,伴著求婚戒指,又送上一小缽駒草,那該是多麼令人驚喜的景象呀,我不禁浮想聯翩。

放在公民館辦公室長桌上的那些花,只不過是「課題用花」而已。儘管我一向這麼覺得,但每周學生們湧入教室,看到那些花兒之後各自不同的反應,讓我覺得教他們畫花也饒有興味。

大家都是隨性地上色,我不會過分指導。公民館開辦「花的水彩畫教室」,不論你是否擅長繪畫,只要喜愛就可以來到這裡。每周五,兒童班從下午三點到六點,成人班從傍晚六點半到九點,隨時都能來到教室享受繪畫的快樂。

我雖然是以講師身份受雇的,實際上只做些事務性工作。下午兩點打開教室作準備,訂購畫材。另外有很多學生都是為了欣賞繪畫而來的,所以還要去尋找展示繪畫的場所,做一些營業性工作。

其他日子我就待在家裡畫些插畫,談不上有多少收入。每周有四天,我還會去金合歡商店街的點心店「梅香堂」打工。

課題用花被一枝枝發到學生們手中。畫完的人只要交上畫作就可以用報紙把花包起來帶回家。在規定時限內沒有畫完或者中途要離開的人,只要把畫紙和花一起帶回家,下周交畫就行。

學生們全都離開之後,我就開始打掃教室。兒童班被搞得髒兮兮的教室都必須徹底打掃一遍,就算被孩子們叫做「鬼婆婆」也絕不手軟。成人班的大人們倒是會整理乾淨之後再離開。

教室前放著的籮筐里還剩三枝龍膽花。鮮花店服務很周到,每次都會多準備幾枝以防萬一。我經常帶回家讓母親開心一下。她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發牢騷:「偶爾也想看到你帶些男朋友送的花回來呢。」

自從我上個月過了二十五歲生日,這樣的牢騷已經持續三周了。雖說超過了母親總是念叨的聖誕蛋糕日 ,但這一切都是看緣分的,真想讓她打消催我的念頭。

我整理完教室,上完鎖,準備把鑰匙交給前台。館長已經回家了,職員前田先生正一臉無聊地翻著雜誌。我發覺這個人一向都是這麼懶懶散散,看來公民館的工作還真是清閑。

「收工啦。」我對前田先生說。他單手提著雜誌來到櫃檯前,雜誌封面上寫著《山嶽人》幾個字。

這個人也喜歡登山嗎?他挽著皺巴巴的襯衫袖子,露出被曬得黝黑的臂膀,肌肉發達。看著那青筋盡露的雙手,不知為什麼,我似乎被他吸引住了。不過,都這麼晚了,還是一頭剛睡醒時的亂髮,實在讓人難以恭維。

我把鑰匙交給他,簡單地說了句「告辭了」,就朝出口走去。

「東西——」

聽到這句話我回過頭去,前田先生卻連忙撓著頭說:「還是算了吧。」

「有什麼事嗎?」我有點在意。

「沒什麼啦,我看你要帶的東西挺重的,還想著要不要幫你搬到停車場那兒。不過你看上去拿著這些也挺輕鬆的樣子,我覺得反而有點妨礙到你了。」

「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

我把裝著畫材和道具的背包重新掛上雙肩,離開了公民館。公民館的倉庫空間有限,光是把學生們的畫全部放進去就已經塞得夠滿了,所以我每次都會把畫材和道具用一輛破破爛爛的小汽車載回家。

不過話說回來,我要是能更加柔弱一點,要是我搬起東西來沒什麼勁,說不定就不會成為那個到最後都賣不出去的聖誕蛋糕了吧。要是我現在的樣子被母親偷偷看到,說不定她已經開始嘆氣了。不,嘆氣之前一定會因為我沒向前田先生道謝而發火吧。不過,我已經沒有餘力特地跑回去一趟了。

下周如果還記得,就假裝不經意地說聲謝謝吧。

還以為母親會連續第四周大發牢騷,沒想到今天她心情很好。我把龍膽花插進花瓶,裝飾在了桌子上。平時母親總會讓我自己解決晚飯,沒想到今晚她給我熱好了米飯和土豆燒肉。

「工作怎麼樣?」

吃完晚飯,收拾乾淨,母親給我泡了一杯熱茶。昨天從「梅香堂」帶了一些賣剩的金鍔燒回來,我們一人一個品嘗起來。這是豆沙餡混合鮮奶油的新產品。老闆最近在研製新產品上很下工夫呢。傳統點心店在這個時代可以說是重返生機,不過老主顧們的評價依然是最重要的。母親吃著吃著就眉心緊鎖。

我卻覺得很好吃,反而比原味更加喜歡呢。

「沒什麼,和以往一樣呀。」

「又來了一批新學生,就沒有幾個看得上的?」

「又是這個?媽媽你也知道的,我們這一帶到處都只有大叔大媽啦。」

「有寄給你的信哦。」

母親雙手掩住嘴,眼神含笑。這個人滿腦子人情世故,還要裝可愛。

不過,來封信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個展的邀請函和工作信件每天總能收到幾封。到底是什麼讓她這麼興奮呢?

「誰寄來的?」

「你看這個就知道了。」

她遞來一個水藍色的信封,上面工整地寫著我家的地址。翻過來一看——

「寄信人K?」

上面只寫著這幾個字。

「K是誰呀?知道你和媽媽住一起,所以用首字母寄信來了,真瀟洒呢。」

原來她以為是秘密情書呢,怪不得這麼笑逐顏開的。不過不好意思,我不認識這種人。要是拿回房間再拆封的話,母親的期待一定會繼續升級的,乾脆當場拆封吧。

我把粘貼口嘩嘩地撕開,母親大吃一驚:「明明有剪刀!」

——前略,請原諒我突然來信。

是一封只有一枚便箋的簡訊。

「真遺憾。是希美子寄來的哦。」

「短大 的朋友?好像就是旅行回程的時候來我們家玩過的那個孩子吧。眼睛圓溜溜的,很可愛。」

「說對了。記得真牢。媽媽沒有開始犯痴呆,真讓人放心。」

「真失禮。希美子和你可不一樣,可討人喜歡了,一定早就結婚了吧。」

「真煩人!」

雖然醜話是我先說出口的,不過媽媽這句話也太傷人了,也不看看到底是誰讓我放棄了他。

母親一臉驚訝地望向我,我只是默默地帶著信衝進了自己的房間。在一層薄薄的拉門隔開的房間里,我甚至沒法放聲哭泣。不過,我也從來沒有聽見過母親的哭泣聲。

我們母女倆就是這樣堅強地相互扶持著。

母親在田舍町的某個餐廳工作,一手將我撫養長大。我本準備高中一畢業就開始工作的,可是母親說,女孩子也必須要學個一技之長,所以支持我繼續深造。

之前也考慮過縣內的短大,不過最後還是上了東京的短大。工作還是決定回原籍。當時,東京學校的文憑在田舍町能起到比實際更大的效果。我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特別想上的學校和專業,於是就試著報了本地某個名人的女兒上的那個短大英文系。東京再加英文系,簡直是如虎添翼。

就憑這種隨隨便便的思想準備,沒想到還真的合格了。

母親確實很高興,不過一點兒都不吃驚,似乎我和父親一樣,考上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經濟原因和初次來到大城市生活的不安,我申請了學校宿舍。「梅香堂」的老闆娘還悄悄同我耳語:「東京是犯罪的溫床。」抽籤結果,我進了一個叫「白百合舍」的雙人房宿舍,光聽名字還挺漂亮的。當時的室友就是希美子。

我打開了信。

前略,請原諒我突然來信。

短大畢業後五年了,你過得還好嗎?如今我寄來書信,恐怕也只會讓小紗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