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廢儲

阿巴亥身子一顫,胳膊有如雷擊,登時麻熱起來,略掙了幾下,竟未掙脫,仰頭看著代善。代善見她漆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雙眼含嗔,似怒似喜,滿面暈紅,不知是酒色還是羞怯,兩個酒窩時隱時現,一雙柔弱無骨的小手簌簌抖動,身子搖搖欲墜,伸手攬住,阿巴亥嚶嚀一聲,酥倒入他懷中,酒壺落在桌上,滾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永芳答應一聲,退了出去。努爾哈赤一時欣喜,連飲了幾杯酒,見她怔怔出神,將她豐腴秀美的身子攬入懷裡,撫慰道:「朕自幼漂泊,孤苦無依,長大成人以後,戎馬大半生,飽受艱辛,如今漸有年老體弱之象,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上馬廝殺了。好在有你相伴,廣寧城又指日可下,大快朕心!就是死也瞑目了。唉!費英東死了,額亦都也病了,下一個也快輪到朕了。」

阿巴亥給他花白的鬍鬚刺痛了臉頰,想到自十二歲那年嫁到建州,如今已是二十年了。他年過花甲,白髮紅顏,一旦他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孤兒寡母依靠何人?心裡憂傷不已,禁不住嚶嚶地哭泣起來,嬌聲道:「汗王可是看厭了奴婢?若是不要奴婢了,奴婢就一頭撞死在汗王眼前……嗚嗚……」

「朕喜歡尚且不及,怎麼會厭煩?」努爾哈赤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淚水卻又如珍珠般地滑落。

「那、那汗王怎麼會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來?」阿巴亥不依不饒,伸手去扯他的鬍鬚。

努爾哈赤笑著躲了,斂容說道:「朕命在天,不知還能活幾年,但總歸是要走在你前頭。朕放心不下,想著如何安置你們母子。朕有十六個兒子,不能算少,可託付大事的卻沒有幾個。諸子之中,代善為人憨厚寬柔,日後,我將你們母子託付給他,他定會盡心照顧你們。你不必擔心。」

「大貝勒可是有兒孫的人了,他的大兒子岳托比阿濟格還大七歲,他願意再添這些麻煩么?」阿巴亥輕嘆口氣,目光有些幽怨。

努爾哈赤不以為然道:「知子莫若父。代善的為人朕心裡有數,他忠厚老實,不會虧待你們的。」

阿巴亥看著努爾哈赤斜倚在炕上,端著那桿做工極為精細的大煙袋,一口一口地吐著濃煙,神情有些倦怠,懨懨思困,伺候他睡下,自己卻怎樣也合不上眼睛,放不下心來。

次日一早,努爾哈赤召集眾貝勒、大臣商議攻打廣寧之事,阿巴亥想著努爾哈赤昨夜的話語。自褚英被囚禁而死以後,幾個阿哥暗地裡爭儲位,諸王貝勒之中,大貝勒代善軍功累累,威望甚高,且手握兩紅旗人馬,有權有勢,年長位尊,將來繼承汗位非他莫屬,其他三大貝勒不足與他爭鋒。汗王能將自己母子託付大貝勒,日後也算有了依靠,只是不知大貝勒的心思,阿巴亥一整天胡思亂想,坐卧不安,好不容易等到暮色已起,要努爾哈赤回來,召來代善當面問個明白,將近定更時分,卻還不見努爾哈赤的蹤影,打發侍女去問,才知道早已議事完畢,汗王今夜要在小福晉德因澤那裡安歇。

德因澤是努爾哈赤新納的福晉,剛剛十七歲,在妻妾之中排行最後。她本是大福晉袞代的侍女,正值妙齡,貌美如花,與當年滿蒙第一美女東哥長得有幾分神似,努爾哈赤因而將她納作了小福晉。其他幾個福晉多是徐娘半老,雖不能說人老珠黃,但終比不得德因澤花樣年華,德因澤一時嬌寵無比。阿巴亥惱怒地罵道:「這個狐媚子,小小年紀就知道迷惑男人,夜夜專寵,還想著給汗王生個一個兒半女么?呸!就是生了,你也別想著母因子貴!」她呆坐了半晌,想到此時德因澤必是撲在汗王懷裡撒嬌撒痴,肆意撩撥,發狠道:「好!我自去找大貝勒問明白。」阿巴亥親到廚下做了兩樣精緻的菜肴,帶了貼身侍女代因扎,也不坐轎子,悄悄出了角門,趕往大貝勒府。

代善剛剛與努爾哈赤爭吵得不歡而散,悶悶不樂地回到大貝勒府,晚飯也沒吃,獨自坐在書房裡翻書,他想不明白父汗近來脾氣暴躁了許多,有些喜怒無常,總是想著攻城殺人,如今後金地盤空前廣闊,盡有了遼河以東土地,不再受人欺凌,停戰休兵,安安生生地過太平日子豈不更好?何必打打殺殺呢!胸中正自鬱結,卻聽門環聲響,怒道:「我已明言不準打擾,是誰這麼大膽?」

房門洞開,貼身侍衛驚慌地稟報說:「主子,是、是大福晉來了。」

代善見阿巴亥一身艷裝,風姿綽約,含笑進門,急忙上前請安道:「額娘有什麼吩咐,只管差個下人過來就是,怎麼如此屈尊?孩兒好生不安。」

阿巴亥笑盈盈地說道:「免了免了!這是在家裡,不必如此多禮。」說著徑自走到桌前,拿起翻開的書看了片刻,嘖嘖稱讚道:「大貝勒可真好學,《三國演義》看了多少遍了,竟也不厭煩!怪不得汗王說,平生的計謀都是出自此書,敢情裡面都是用兵打仗的事呀!什麼征南……大興師的,那該殺多殺人?我可不敢看,識的那幾個漢文也看不懂。」

「等額爾德尼和噶蓋他們譯成了滿文,額娘就能看懂了,這裡面也不全是殺人的故事。這一章節是征南寇丞相大興師,卻不是為著殺人。你看上面說的: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只要心服歸順,自然不必殺了。」代善苦笑道:「人人都想安生,不願征戰不休。」

「喲——大貝勒怎麼慈悲起來了,我見你每次出征回來,可都是威風凜凜地入城,好生羨慕呢!」

「額娘不明白……」代善搖頭輕喟,陡然聞到門外飄進一絲飯菜的香味,登時食指大動,肚子咕咕作響,猶如蛙鳴,一時大窘。

阿巴亥聽了,問道:「想必大貝勒晚飯吃得少了,我正好做了幾樣菜肴,你嘗嘗如何?」

「哪裡是吃得少了,孩兒還不曾吃飯。」代善一陣委屈,心裡暗自酸楚。

阿巴亥命代因扎提進食盒,打開在桌上擺好,竟是扒鹿筋、燉燕窩、白豬肉、燒花菇四碗大菜,屋內登時一片濃香。代善提鼻連吸,竟是有些不能自禁。阿巴亥命代因扎退下,笑道:「咱們大金都說袞代姐姐做得一手好膳食,我這幾個小菜實在拿不出手來,大貝勒可不要笑我!」

「豈敢,豈敢!」代善扎著兩手,嘿嘿連笑,「這鹿筋、燕窩、花菇都在八珍之列,又是額娘這樣俊俏的人巧手做的,怎能不可口!」

「都說大貝勒忠厚,誰知竟這樣伶牙俐齒的,說出的話真教人舒坦。」阿巴亥滿臉笑意,「哎呀!竟忘了帶酒,這有菜無酒怎麼好?」

「額娘放心,貝勒府豈會無酒可喝?」

「那、那終是你的酒,我本來該備下的。」阿巴亥用眼睛瞟著代善。

「酒菜本來不分家,還說什麼你的我的!」

「不分最好。」阿巴亥道:「我倒也想喝兩盅呢!」

代善朝門外命道:「好!快將上好的燒刀子取來。」

兩杯燒酒下肚,阿巴亥粉面通紅,捂住臉道:「這酒好大的勁兒!我這臉火燒火燎的,要出醜了。」

代善不依,拿起酒壺又倒上一杯,說道:「這是老孫家的燒刀子,在地下陳了三十年,端的醇厚香甜,並不傷人,額娘想必是喝得有些急了。」

阿巴亥並不阻攔,問道:「你怎麼沒吃晚飯,可是你福晉伺候得不周到?明個兒我勸勸她。」

「不是不是,她不敢的。」代善酒量頗豪,可喝不得悶酒,又是空著肚子,孫記燒刀子乃是關外馳名的烈酒,喝下幾杯,竟有些頭重腳輕,少了平日的那些顧忌,盯著阿巴亥緋紅的俏臉道:「孩兒是生汗父的氣,他老人家只知道殺人攻城……唉!」吱的一聲,他仰脖又喝下一杯。

「你們父子嘔的什麼氣?」

「汗父殺戮太重,我規勸他老人家,本是好意,不想他竟大發雷霆,在眾人面前,劈頭蓋臉地一頓訓斥。當年孩兒與朝鮮元帥姜宏立對天盟誓,永結盟好,不再交兵,汗父因他們沒有臣子之禮,竟大開殺戒,殺死四五百名朝鮮士卒。如今得了遼河以東的國土,竟還貪心,非要攻取遼西的廣寧城不可!這又何苦呢?」代善忽覺有些失言,看阿巴亥兩眼只顧盯著自己,心裡一慌,問道:「額娘有什麼事?該不是汗父要你來的吧!」

「是我自家要來的,怎麼,你怕我給你汗父吹枕邊風?」阿巴亥見他多心,調笑道:「情深莫過父子,我何必在你們中間摻合?再說你們想的都是軍國大事,我想的都是自家的私事,本來攪擾不到一起的。我是來求大貝勒的。」

「求孩兒什麼事?」代善既驚且惑。

「唉呀!我還比你小六歲呢!怎麼一口一個額娘的?我祖上是大金國的宗室,我阿瑪又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依照祖宗的風俗給我取了個漢字的閨名,叫水蘭兒。你就喊我水蘭兒好了。」

代善見她淺斟輕啜,惺眼乜斜,越發顯得風情萬種,楚楚動人,不禁一痴,問道:「水蘭兒?倒是個極清雅的名字!如水之柔,如蘭之馨。」

阿巴亥幽幽地嘆了一聲,有如深潭中給微風吹起一圈漣漪,令人怦然心動,她心底自怨自艾道:真是紅顏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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