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鏖兵

賈朝輔仰臉大笑,說道:「熊經略果然見識不凡,只幾句話就將我問出了破綻,佩服佩服!」右手一揚,兩點寒星徑向熊廷弼面門飛來,身子向外高高縱起。熊廷弼大喝一聲,將桌子踢翻,擋在身前。兩聲痛呼,卻見酒館掌柜和店小二倒地翻滾,熊廷弼大驚,只此一緩,眼見賈朝輔兩個起落,飛身上了驢子,疾馳而去。

賦閑在湖北江夏老家的熊廷弼接到起複遼東的聖旨,即刻帶了貼身家奴熊忠入京,二人晝夜兼馳,請了敕書、關防,等著陛辭出京,萬曆皇帝有心召見,卻病體難支。熊廷弼等到七月初七,內廷傳旨不必陛辭,他朝紫禁城叩了頭,起身趕赴遼東。出了山海關,沿著官道飛馬疾馳。七月的遼東,山川濃綠,平疇疊翠,正是風光秀麗的季節。官道上卻多是由北往南而來的逃難饑民,扶老攜幼,也有幾個官吏縉紳坐著騾車,帶著一家老小、金銀財寶趕著入關。溽熱難當,不少饑民連累帶餓,行走艱難,躲在道旁的樹蔭下大口喘息。熊廷弼看看向北的行人極少,心中暗自嘆息,白山黑水,千里沃野,當年曾是何等富庶的糧倉,如今卻野有餓殍,百姓流離失所,無處為家。將近晌午,熊廷弼見不遠處山腳下飄著一角酒旗,四處儘是流民,卻有酒可賣,真是難得。他們趕到近前,酒館掌柜見來了兩個騎馬的人,雖是一身灰色布袍,但背後卻背著極大的包袱,胯下掛著防身的寶劍,風塵僕僕,顯然非富即貴,急步迎出來,賠笑道:「兩位大爺可要吃飯?」

「有什麼吃的?」熊忠將馬韁繩遞與小二,接過熊廷弼身上的包袱,與自己身上的包袱一起放在板凳上。

「有燴餅、包子、饅頭……」酒館掌柜見小二在門口站著,呵斥道:「你這獃子!還不快去井裡打涼水來,給兩位大爺去去暑氣!只管在這裡戳杆子似地呆站著做什麼?」

熊廷弼洗臉擦汗已畢,坐下問道:「店家,這兵荒馬亂的,生意可好?」

「托您老的福,這酒館買賣還好。這些日子多是急著入關的百姓,不少官宦之家,這大老遠的,他們總不能還帶著鍋灶不是?敝店雖小,可飯菜新鮮可口,那些老爺小姐們倒也不挑剔,買賣比往日還好些呢!」酒館掌柜搖頭嘆氣道:「只是這生意怕是沒多少日子可做了,後金兵馬若打過來,我也要搬到關內了。就是不打過來,小的這心裡頭也總不踏實,擔驚受怕的。老爺想必沒有到過我們關外,前些日子後金佔了開原、鐵嶺,這些難民都是從那裡逃出來的。」

「他們也太囂張了!」熊忠一拍桌子,桌上的水碗、水壺叮噹亂響。

酒館掌柜勸道:「我的小爺,小的這張破桌子可禁不得小爺這麼用力!你怕是沒見過後金兵馬,利箭長刀,銳不可當呀!」

「都是那楊鎬昏聵無能……」

「不可亂說!」熊廷弼鎖著眉頭,阻止熊忠道:「朝廷命官,不容詆毀。再敢如此,小心掌嘴!」

「老爺……」熊忠委屈道:「他若有老爺的半點本領,也算小的誣賴他了。可他喪師辱國,遼東糜爛不堪,小的也說錯了?」

「唉!遼東多年沒有良將了,也不惟獨是楊鎬一人而已。當年遼東大帥李成梁縱橫邊塞,鎮守遼東近三十年,屢破強豪,拓疆千里。邊帥武功之盛,實為我大明開國兩百年來所未有。可惜他只知以利驅眾,御下不嚴,貴極而驕,奢侈無度,遭言官彈劾去職。此後十年之間,更易八帥,遼東邊備益弛,終給努爾哈赤坐成大勢。」熊廷弼長嘆一聲,神情甚覺惋惜。

那掌柜道:「那李成梁畢竟年紀大了,少了銳氣。他官復原職又怎麼樣?還不是將八百里寬甸拱手讓給了後金,六萬戶的百姓被逼得背井離鄉,逃往關內?巡按熊老爺勸都勸不住。唉!朝廷昏庸,若是換了熊老爺做遼東撫台,我們老百姓就有好日子過了。」

熊廷弼一笑,問道:「你見過熊廷弼?怎麼知道他又如此的本領?」

掌柜聽他語氣中對熊廷弼並無尊敬之意,有些不悅道:「熊老爺斬城隍的事傳遍了遼東,你竟沒聽說過?」

熊忠搶話道:「怎麼沒聽說過?那年大旱,我家……熊老爺到金州禱拜城隍求雨,說好了七日之內若是在不下雨,就搗毀城隍廟。等老爺到了廣寧,已是十天了,雨還沒下。老爺見過了三天,大書白牌,派人持寶劍去斬城隍。那城隍果然怕了,一時風雷大作,豪雨如注。」

「是呀!我們遼東因此將熊老爺視作活神仙,早晚都要朝拜。你想城隍神都懼怕熊老爺,何況是努爾哈赤呢?若是熊老爺一到,他還不自己捆綁了來歸順?」

熊廷弼與熊忠二人相視大笑,酒館掌柜莫名其妙,也跟著乾笑幾聲。小二端上一盆燉好狍子肉,香氣撲鼻,二人食指大動。正要舉箸,卻見一個方巾藍衫的秀才騎驢而來,嗅著鼻子道:「好香的肉!店家,快切上一盤來。」

小二賠笑道:「相公,那狍子肉只有這些了。廚下還有些剛出籠的肉包子,可行?」

秀才眼望著桌上那盆紅亮油光的狍子肉,兀自熱氣蒸騰,晃晃腦袋道:「不想竟是如此沒口福?」

熊廷弼生性豪爽,見他一副斯文的模樣,招呼道:「世兄如不嫌棄,移座一同用飯如何?」

「叨擾了。」秀才打躬入座,熊忠見他毫不客氣,心裡暗自氣惱,卻又不好發作,將木凳略略移向一旁,以示厭惡。

那秀才絲毫不以為意,伸筷子撈起一塊肉來,大快朵頤,將肉塊幾口吞下,連呼好吃,全然不見了斯文的模樣。一塊狍子肉下肚,他又想起什麼,口中叫道:「糟了!如此美味,卻無酒佐之,豈非大煞風景!」

熊忠聽他還要討酒喝,怒目而視。熊廷弼卻笑道:「世兄所說有理,自古無肉不香,無酒不歡。店家取二斤酒來。」

酒館掌柜命小二抱來一壇酒說:「這是關東有名的孫記燒刀子,只剩下這五斤了。大爺們一起要了,敝店將存貨賣完,也要關張回山東老家了。」

熊廷弼想到遼東接連失陷城池,數百里內,炊煙斷絕,百姓如此紛紛逃入關去,遼東恢複更加艱難,不禁生出幾分傷感,說道:「就請同坐,權當給你送行。」

酒館掌柜慌忙告了座,吩咐小二端上一盤肉包子,才小心坐下。那秀纔此時已將半碗燒酒吃下肚去,兩頰酡紅,擊箸而歌:「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唱的竟是一曲《山坡羊》的小令。

那《山坡羊》乃是於宋末流傳民間的鄙詞俚曲,一般的調子,字句不長,可隨意而作,出口而吟,往往感慨興亡,寄託心志。熊廷弼聽他唱得悲涼,大有深意,問道:「秀才大名還未請教。」

那秀才住了聲,嘆道:「萍水相逢,知與不知,又有什麼要緊的?晚生賈朝輔,還是一頂白巾。慚愧慚愧!」

「秀才怎麼還要往北去,關外的科舉不是已停了多年?」熊廷弼心下疑惑。

賈朝輔答道:「回瀋陽取家小入關。」

熊廷弼看他藍衫上下一塵不染,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可是從關內來?」

「不錯。」

熊廷弼冷笑道:「關內到此不下千里,秀才身上竟沒什麼汗漬塵土,大違常情。」

賈朝輔仰臉大笑,說道:「熊經略果然見識不凡,只幾句話就將我問出了破綻,佩服佩服!」右手一揚,兩點寒星徑向熊廷弼面門飛來,身子向外高高縱起。熊廷弼大喝一聲,將桌子踢翻,擋在身前。兩聲痛呼,卻見酒館掌柜和店小二倒地翻滾,熊廷弼大驚,只此一緩,眼見賈朝輔兩個起落,飛身上了驢子,疾馳而去,依稀傳來歌聲: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驪山橫岫,渭水環秀,山河百二還如舊。狐兔悲,草木秋,秦宮隋苑徒遺臭,唐闕漢陵何處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

想是內力深厚,人影不見了,歌聲還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竟然字字清晰可聞。熊廷弼呆了半晌,見他去得遠了,才想起酒館掌柜和店小二來,俯身去看,那二人早已死去,渾身烏黑,顯然中了極為歹毒的暗器。店內四下一搜,竟搜出金人的衣甲、兵刃,不禁驚出一身冷汗,若不是好心邀他們同坐同吃,想必已給他們毒死了。想到此處,不敢再逗留,急忙與熊忠起身,一路備加小心,避開後金眼線,二十九日到了遼陽。巡撫周永春、總兵李如楨率領文武官吏接入行轅,擺酒接風。

熊廷弼不好推辭,熱鬧了近半夜,才回房歇息。熊忠進來道:「門子剛才送來一封信箋,說昨日一個秀才送來的,定要交到老爺手上。」

「賈朝輔?」熊廷弼心念一閃,撕開信函,仔細讀了,見落款果是賈朝輔。大意說為後金擒獲,變節做了哨探,沿途偵探大人蹤跡,得知酒館掌柜奉命暗害大人,感於大人居官清正,出手相救,自此隱姓埋名,漁樵江渚,了卻殘生。信末附著一曲《山坡羊》:天津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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