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激戰

他看看陰霾的天空,又向台下掃了一眼,臉上隱隱透出一股殺氣,聲色俱厲地喝道:「白雲龍!撫順一戰,死了多少軍卒?」撫順游擊白雲龍出列,躬身叉手答道:「一萬有餘。」「你怎麼卻活著?」「……」白雲龍兩腿戰慄,軟身跪下,面如死灰。楊鎬森然道:「你貪生怕死,臨陣脫逃,還有什麼話說!左右,與我綁了!」上來幾個武士將白雲龍剝去盔甲,五花大綁,推下台去。白雲龍沒命地喊道:「大帥!努爾哈赤兵馬勢大,哪裡擋得住?求大帥恩典,求大帥恩典吶!」

萬曆皇帝朱翊鈞自十歲登基,六年以後,冊立王氏為皇后,三年以後,又選立了九個嬪妃,年紀輕輕就沉湎於酒色,淘虛了身子,常常頭暈目眩,腰酸腿軟,以致二十多年不理朝政,專心頤養,可是身邊有個嬌艷的鄭貴妃,哪裡能夠清心寡欲、養氣寧神?朝廷接連發生妖書案、梃擊案,他不顧鄭貴妃終日啼哭,將福王打發出京之藩。福王走後,鄭貴妃鬱鬱寡歡,常在他面前長吁短嘆,他只得答應福王可三年赴京朝覲一次,鄭貴妃這才有了笑容,與他整日在宮裡恣情取樂。萬曆正覺快慰,遼東巡撫李維翰的奏摺從千里以外的關外六百里加急飛抵皇城,他看了,大驚失色,不由站起身來,那奏摺落在地上。鄭貴妃從未見過皇上如此驚慌過,揀起奏摺,知道原來是撫順、東州、馬根丹三城以及周圍台堡,已給建州努爾哈赤攻破。撫順關游擊李永芳投降,遼東總兵張承蔭、副將頗廷相、參將蒲世芳等五十多員將領戰死。萬曆皇帝渾身冰冷,半晌才緩過神來,急召兵部尚書薛三才入宮,調兵圍剿。

薛三才回奏道:「遼軍缺餉已有三年,戶部自去年秋季不到一年已拖欠餉銀五十萬兩。兵部拖欠遼東馬價銀十一萬七千八百兩、撫賞銀三萬兩、新兵餉銀四萬七千一百兩,兵卒無餉,自難驅使。皇上可發內庫帑銀,以解燃眉之急。」

萬曆皇帝聽說要銀子,登時支吾起來,厲聲道:「朕只要他火速調兵援遼,你卻給朕提什麼餉銀?這幾年接連遭受旱蝗之災,皇莊顆粒無收,戶部還欠著宮裡的金花銀,每年所進不足支用,內帑空虛,朕都快吃不上飯了,哪有銀子給你們?此事你與戶部好生籌措,不得借口請帑,貽誤軍機。不然休怪朕恩情寡薄!」

薛三才不過是以兵部侍郎的身份代理尚書事,若不是本兵黃嘉善奉旨回鄉省親,單獨召見也輪不到他,再說萬曆皇帝多年不理朝政,就是閣臣、大九卿們也難得一見,他一個三品的侍郎如何能夠得睹天顏?一時難以揣摩上意,召對也生疏了,未免不夠得體,見皇上發怒,暗悔方才說話太過生硬,未留餘地,汗如雨下,不知如何作答,大著膽子說道:「薊遼總督汪可受已選調薊鎮精兵六千五百名赴遼,其他各鎮路途遙遠,徵調實在不便……」

萬曆皇帝拍案大怒道:「國家養兵,豈是白白輸給餉銀的?虧你還是個小司馬,竟說出這樣的混賬話來!難道任由奴酋在關外猖狂放肆么?」

薛三才不敢作答,戰戰兢兢,手足無措。一個小太監飛跑進來,呈上一個錦盒,萬曆皇帝打開,取出文書,是薊遼總督汪可受飛馬報來的,說努爾哈赤竟然以七大恨告天稱王,做了覆育列國大英明汗,稱孤道寡,要與朝廷分庭抗禮。他頹然呆坐,片刻才說:「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建州奴酋!他竟敢自立為什麼英明汗,與朕一爭長短,這不是造反么?還想要朕入貢財物才肯罷兵。薛三才,朕要你大舉進剿,將努爾哈赤捉來京城,砍頭示眾。」

「臣竭盡駑鈍,也要殺了他……」薛三才急忙叩頭答應,不料萬曆皇帝卻大叫一聲,驚恐道:「這是什麼?怎麼鮮血淋淋的?」

薛三才起身看那錦盒,見裡面有一角文書,赫然竟是朱紅的顏色,那朱紅浸透紙背,好似淋漓的鮮血一般,他拿起細看,果然隱隱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氣,大著膽子打開,滿紙猩紅,直逼兩眼,左角下注著幾行墨色楷書小字,說此書信乃是努爾哈赤將一名被擄的漢人,割去雙耳,以其鮮血寫成,直言若戰,可約定戰期出邊;若和,須納貢金帛……

萬曆皇帝惱怒異常,他氣不過努爾哈赤如此囂張,一改往日萬機不理的舊態,終日與六部九卿科道商議如何調兵遣將,如何籌措軍餉。他本來多病,而遼東戰事又如此棘手,一時急火攻心,舊病複發,就在病榻上傳諭首輔方從哲,早日征剿,掃除邊患。方從哲當即舉薦諳熟遼事的楊鎬出任遼東經略,又請賜尚方寶劍,重其事權,總兵以下准許先斬後奏。萬曆皇帝准了,又命周永春為遼東巡撫,陳王庭為遼東巡按兼監軍,又向貴州以外的各省加派遼餉,每畝三厘五毫,總計二百萬三十兩四錢三分八毫,限期火速運往遼東。

楊鎬是河南商丘人,字汝京、京甫,號鳳筠。萬曆八年進士。做過兩地知縣,後升遷入京。萬曆二十五年,倭寇進犯朝鮮,楊鎬以右僉都御史經略朝鮮,率兵往援,在蔚山大敗,棄軍喪師被免職。三十八年起任遼東巡撫,不久辭歸故里閑居。楊鎬接旨赴京,與方從哲、黃嘉善徵調各地兵馬,宣府、大同、山西三鎮,各發精騎一萬,約三萬人;延綏、寧夏、甘肅、固原四處,各發兵精騎六千,共約兩萬五千人;川廣、山陝、兩直,各發步騎兵五七千不等,共約兩萬人;浙江發善戰步兵四千;永順、保靖、石州各處土司兵,河東西土兵,數量二三千不等,共約七千人。加上朝鮮兵等處兵馬,總計十一萬多人,號稱四十七萬,會集遼陽。楊鎬奏請起用山海關總兵杜松,徵調還鄉的老將劉綎,又奏請懸賞萬金,斬擒努爾哈赤,由兵部刊印榜文,曉諭天下。明廷將出師日期定在萬曆四十六年六月,因為兵餉不濟,將不出關,兵不聽調,無法如期出師。進了七月,努爾哈赤統帥大軍攻破清河城,明廷又將出師期限定在八、九月間。到期滿時,明軍只有宣大、山西兩地兵馬起程,其他各路尚未籌辦妥當。又過了四個月,各路兵馬才漸漸湊齊,分頭出關,路上走了兩個月,萬曆四十七年二月,終於會集遼陽,遼陽城樓插起彩旗,沿街各家商號掛起彩燈,遼東巡撫周永春親率城內的副將、參將、游擊、千總、百總等大小官員,迎出城外,把楊鎬迎到巡撫衙門,擺酒接風。

楊鎬八年以後又來到遼陽,頗多感慨。一連幾日,他躲在行轅里與薊遼總督汪可受、巡撫周永春、巡按陳王庭商議討伐之策,最後定下了四面合圍夾擊之術,兵分四路:西路軍出撫順,以山海關總兵杜松為主將,率保定總兵王宣、原撫順總兵趙夢麟、都司劉遇節、參將龔念遂等官兵兩萬人,兵備副使張銓為監軍,沿渾河北岸入蘇克爾河谷,從西進擊;北路出開原,以總兵馬林為主將,率游擊麻岩、都司鄭國良、游擊丁碧、游擊葛世鳳等官兵兩萬人,以兵備道僉事潘宗顏為監軍,通判董爾礪贊理,出靖安堡,自北面進擊;南路軍出鴉鶻關,以遼東總兵李如柏為主將,率參將賀世賢、都司張應昌、參將李懷忠、游擊尤世功等官兵兩萬人,以兵備道參議閻鳴泰為監軍,推官鄭之范贊理,自南面進擊;東路出寬甸,以總兵劉綎為主將,率都司祖天定、姚國輔、周文、周翼明等官兵一萬人,以兵備道副使康應乾為監軍,同知黃宗周贊理,出涼馬甸進擊,會合一萬三千朝鮮兵馬,自東面進擊。四路大軍在赫圖阿拉城外的第二道關代珉關前會師,直搗赫圖阿拉。楊鎬坐鎮遼陽,居中調度。

大軍休整了近一個月,天氣轉暖,三月十五日,誓師遼陽演武場。演武場上搭起高高的點將台,一對五六丈高的大旗杆矗立台前,懸掛著的兩面杏黃大旗迎風飄搖,左邊的綉著「奉天征討」,右邊的綉著「三軍督司」。點將台上擺設了黃龍緞帷的供桌,香煙繚繞,供著萬曆皇帝欽賜的尚方寶劍。三聲炮響過後,奏起鼓樂。楊鎬身穿皇上欽賜的麒麟服,居中坐在高高的點將台上,汪可受、周永春、陳王庭一旁坐陪,眾將官和監軍御史魚貫而入,參拜後列立兩廂,躬身垂手,屏息無聲。

楊鎬領兵多年,鮮有勝績,全賴首輔方從哲舉薦,才得以起複重用,如今手握十萬大兵,最怕別人不肯心服,想著藉機樹威。他向汪可受、周永春、陳王庭三人略拱拱手,拈著鬍鬚,目光凌厲地向兩旁掃了一遍,慢慢站起身來,凜然說道:「本帥受皇上厚恩,委以重任,誓要掃滅建州,以報陛下。大軍出征,必要軍紀嚴明,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如有玩忽懈怠,有尚方劍在,副將以下先斬後奏,決不寬貸!」幾句話出口,演武場上近十萬大軍登時鴉雀無聲。

楊鎬申明軍令、軍紀一十四項:若有遲誤軍期或逗留不進的,大將以下者論斬;官軍有臨戰不前的,立斬;各軍兵卒以衝鋒陷陣、破敵立功為先,不許臨陣爭割首級;敵兵敗走,准許割取敵兵首級報功;若是敵軍未敗,先行爭割首級的,無論官兵,立即處斬。他看看陰霾的天空,又向台下掃了一眼,臉上隱隱透出一股殺氣,聲色俱厲地喝道:「白雲龍!撫順一戰,死了多少軍卒?」

撫順游擊白雲龍出列,躬身叉手答道:「一萬有餘。」

「你怎麼卻活著?」

「……」白雲龍兩腿戰慄,軟身跪下,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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