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劫殺

一頂小轎如飛而來,到了巨樹跟前停下,轎中出來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雖是一身的儒服,手中搖著一把烏木摺扇,但卻凜凜生威。伐樹的幾個大漢見了,急忙上前躬身施禮,神色極是敬畏。這幾個樵夫難道是儒服漢子的家奴?努爾哈赤正覺詫異,儒服漢子冷笑道:「努爾哈赤,皇上賜的御酒、宮膳好吃么?」

努爾哈赤一口氣跑了大半日,身上的傷痛,多時的饑渴,使他漸漸恍惚起來,伏在馬背上,一任它隨意奔走。大青馬饒是神駿異常,奔跑了半日,又不見主人呼喝催促,腳程慢了下來,竟離了官道,沿著一條小河緩緩而行。河道上結滿了厚厚的冰層,大青馬乾渴之極,收住腳步,不住地用前蹄刨踢冰面,碎冰而飲。那冰層極厚,刨了多時,只有一絲小小的裂痕,大青馬似是極不甘心,奮起前蹄,不料冰面光滑太甚,大青馬身子一晃,重重摔倒,將努爾哈赤拋出多遠。大青馬已將脛骨摔裂,掙扎幾下也未站起,仰頭迎風長嘶哀鳴。努爾哈赤給寒冰激醒,他頭痛欲裂,看這到地難起的大青馬,急驚不止,又昏了過去。朦朧之中,他感到渾身燥熱不已,伸手想解脫衣裳,卻只摸到一層單薄的內衣,似是緊緊箍在身上,撕扯不下,依稀覺得熱浪逼人,彷彿有重物壓在身上,呼吸艱難,只聽得有噼噼剝剝的乾柴燃燒爆裂之聲。努爾哈赤血脈賁張,大叫一聲,悚然而醒,果是埋身在焦熱的砂石之中,翻身欲起,渾身卻酸軟無力。

「好了,撤火吧!」一個身穿玄黑色皮袍的老者搭了搭他的脈搏,點頭道:「還算僥倖,他身上的寒毒都已除去。范楠,扶他出來,到火炕上歇息,慢慢給他煮些粥吃。」聲音之中似有幾分驚喜,在他聽來又有幾分稔熟,只是腦袋昏昏的,一時想不起來。

一個健壯的童子將努爾哈赤身上溫熱的砂石小心除去,努爾哈赤這才覺察原來自己被埋在一個碩大的水缸之中,大半缸的砂石埋了腰腹以下的身子,水缸下的木柴兀自暗火紅亮。努爾哈赤任由童子半扶半拖到炕上,覆了厚厚的棉被,覺得腰腹以下熱不可當,一股熱氣直透天頂的百會穴,「你們要將我蒸了吃么?」他心中一急,又昏了過去。醒來時,已過晌午,一股粥香飄來,那是煮得稀爛的玉米大碴子粥,努爾哈赤腹中登時一陣蛙鳴,實在是餓了。那童子果然端來一大缽粥來,努爾哈赤一口氣喝得精光,抬頭看看童子,意猶未盡。那童子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的皓齒,「你想必沒有吃夠,可師父吩咐了,你多日不曾飲食,不可一餐吃得過多,尚需調理幾日,每頓飯只能吃個半飽,以免傷了脾胃。」

「多日不曾飲食?我不是昨日才昏倒在冰上,怎麼會是多日?」

童子大笑道:「你已昏睡了三天三夜,若不是遇到我師父,只怕是醒轉不來了。」

「我竟昏睡了三天三夜?」

「可不是么?那日師父帶我到河上破冰垂釣,見你與一匹高頭大馬躺在冰上,師父探你還有氣息,那馬卻摔斷了後腿的脛骨,怎麼也拖不動,只好救了你一個。」

「我夢見似是有人將我埋在砂石中熱蒸,可是真的?」

「此事自然有的。那日你渾身傷痕,又在冰上僵卧了多時,寒毒侵體已深,師父怕你身子廢了,落下一輩子的病痛,不得已用砂石將你埋在水缸中,架火蒸烤,儘快驅出你體內的寒毒。」

努爾哈赤大驚,掙紮起身道:「尊師是何方高人,請來拜見。」

「你切莫心急,我師父到河邊釣魚去了,天黑才回來。」

努爾哈赤想起老者稱呼童子,問道:「小哥可是范楠?」

「嗯!」童子點頭,卻無自報家門之意,努爾哈赤也不好追問,穿衣起來道:「躺卧太久,煩悶之極,小哥陪我去尋尊師如何?」

童子答應著,與努爾哈赤一起出了屋門。小屋不大,處在河邊的樹林之中。林木經過嚴冬,變得疏朗乾枯,風吹枝條,嗚咽作響。午後正是一天最為溫暖的時光,曠野郊外卻無一點兒暖意,二人迤邐向河邊而行,河堤不高,遠遠就見一個黑袍人坐在河冰之上,獨釣寒江。四周衰草連天,凄清孤寂,越發顯得似是出世高蹈的仙人,任意往來,不惹半點紅塵。黑袍人嘴裡反覆吟哦道:「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繼而搖頭道:「無舟無蓑無笠,卻與詩境不合了。」努爾哈赤輕輕上前跪了,叩頭道:「多謝救命,師父大恩,沒齒不忘。」

黑袍人緩緩轉過身來,放下魚鉤說:「小罕子,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見面。」

「張先生——」努爾哈赤驚愕不已,「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原來此人他早已見過,乃是在撫順結識的一個忘年之交,名喚張一化,本是河北大名府人氏,蹉跎多年,好歹中了舉人,打算湊些銀子,捐個出身,卻因得罪了大名知府,反被革去了功名。大名府待不下去,輾轉流落到了遼東,在撫順設館授徒。關外地處偏僻,文風不盛,收不得幾個學生,設館的束修又少,免不了受凍挨餓。他看書極為駁雜,經史子集以外,占卜星象陰陽風水並發奇門……無所不觀,有時在酒樓茶肆談古論今,努爾哈赤喜歡聽他講述歷代興亡掌故,尤其是《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小說中用兵打仗的故事,便要跟他學習兵法。張一化見努爾哈赤識字不多,自然讀不懂《孫子兵法》等武經七書,每日教他讀一回《三國演義》。努爾哈赤聰慧異常,終日請益,不到半年的工夫竟將一本《三國演義》背得爛熟,後來他結識了五個異姓兄弟,每日舞弄槍棒弓箭,與張一化見面便稀少了許多。

「一言難盡呀!」張一化長嘆一聲,命范楠收起魚竿魚簍,一起回家。他邊走邊說道:「李成梁不知從哪裡聽說了我占卜算卦的名聲,請我到廣寧為他看看前程。我生性耿介,據實直說,不想得罪了他。李成梁果然是梟雄本色,當時他並未有什麼不快,如數奉上程儀,那知他早已知會撫順游擊李永芳,我一回到撫順,便將我押入大牢,說我妖言惑眾,誹謗朝廷命官。好在你那五個兄弟聽說了,四下打點,才將我贖了出來。撫順是待不下去了,我只得四處遊走躲避。」

「師父何時收了這個徒弟?」

「范楠乃是我好友瀋陽衛指揮同知范沉之子,他祖上是北宋名相范文正公,世居江西,太祖高皇帝時,獲罪謫遷瀋陽。范沉銳意功名,教他隨我學習時文制藝。」

三人回到小屋,努爾哈赤便將獨闖廣寧的前後細說了一遍,張一化聽得唏噓不已,范楠大睜著兩眼,極為欽佩地看著他。

「小罕子,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張一化問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一拳擊在火炕上,悶聲道:「還能怎樣打算?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早晚我還要去廣寧,拼著一死也要殺了李成梁。」

「你想公然與朝廷為敵么?」

「那倒不是,我心裡只恨李成梁,京城的皇帝倒是絲毫不恨的。」

「在關外李成梁就是朝廷,二者並無分別。」

努爾哈赤不解道:「如此豈非動不得他了?」

「你何必一定急於向他發難?還有更要緊的事該做。」

「那報仇之事……」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放一放,一味想著報仇,無異以卵擊石,傷不到分毫的。」張一化見他心有不甘,問道:「你有多少人馬?」

「我阿瑪一死,手下人馬多數奔散,各尋其主,剩不下幾人了。就是留下不走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殘無處可投奔的人。」

「軍械、馬匹、糧草有多少?」

「只有阿瑪留下的十三副鎧甲……」努爾哈赤心頭異常沉重,一種近乎絕望之情油然而生。

張一化拈鬚道:「這些人馬不用說李成梁,就是他手下的撫順游擊將軍李永芳,你能抗拒得了么?」

「李永芳手下有一千多號人馬,自然難於抗衡。」

「是呀!撫順離赫圖阿拉不過幾十里的路程,你在李永芳的鼻子底下,有什麼風吹草動能躲得過他的眼睛?如今之計,是萬萬不可再妄興什麼報仇的念頭了。」

「先生以為該怎麼辦?」努爾哈赤漸漸冷靜下來,聽他鞭辟入裡,暗自佩服。

張一化沉吟道:「三十六計之中第十計,我以為大可運用。」

「那是什麼計策?」

「笑裡藏刀。」一旁的范楠插嘴道。

「不錯。信而安之,陰以圖之。備而後動,勿使有變。剛中柔外也。古人說:辭卑而益備者,進也;無約而請和者,謀也。你可還記得關羽為何敗走麥城?」

努爾哈赤點頭道:「陸遜為奪取荊州,給關羽寫了封書信,極力誇耀關羽功高威重,可與晉文公、韓信齊名。自稱介書生,年紀太輕,難擔大任,還要關羽多加指教。關羽為人,驕傲自負,目中無人,讀罷陸遜的信,仰天大笑,說道:無慮江東矣。親率大部人馬,一心攻打樊城。陸遜暗中向曹操通風報信,約定雙方夾擊關羽。孫權派呂蒙襲取南郡。關羽回師,為時已晚,孫權大軍已佔領荊州,他只得敗走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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