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屠城

一陣馬蹄聲急急而來,來人高喊道:「大帥,且慢攻城——」他聽聲音極是耳熟,睜眼看時,一個鬚髮蒼蒼的老者與一個精壯的中年漢子飛馬趕到,二人下馬,那老者施了最為尊貴的抱見禮道:「建州左衛都督覺昌安拜見大帥。」

萬曆十一年春二月,天氣陰霾,北風呼嘯,霰雪飄飛。

關外一望無際的沃野,籠罩在無邊的風雪之中。古勒城環山繞水,拔地而起,城北峰巒起伏,地勢險要,上面積滿了厚厚的冰雪。又深又急的蘇子河波浪滾滾,蜿蜒流過城南,雖仍結冰封河,但冬季河水乾涸,河岸變得異常陡峭,城裡的守兵又在岸上潑水而凍成一道冰牆,攀爬頗為不易。東西兩面有重兵把守,城高溝深,易守難攻。

關外人家逢到如此風雪的天氣,都團團圍坐在火炕上吃酒玩耍。此時的古勒城西卻來了大隊的明軍,突近城牆,架雲梯攻打。城上箭如雨發,軍卒一次次衝到城下,又一次次給亂箭射回。明軍中央的大纛旗下,一匹大青馬上,一員大將身著二品總兵補服,冒著風雪,氣定神閑地看著軍卒攻殺,運籌帷幄,極是輕鬆自在,彷彿登臨山水的書生文士,笑看雲捲雲舒,花白的鬍鬚隨風飄散,手中令旗時緩時急,不住揮動,無奈城上弓箭太急太密,明軍急切之間難以靠近。不一會兒,一個都司氣喘吁吁地跑來稟道:「大帥,城中的弓箭實在厲害,是不是換個法子再攻?」

「嗯?換個法子?難道本鎮指揮有誤,要你來饒舌多嘴?」總兵眼中精光一閃,露出無限殺機,抬頭看看日頭已經偏西,冷哼道:「你跟隨我在遼東征戰多年了,本鎮的脾氣你也知道,將令既出,斷無收回之理!天色將晚,若不能拿下城寨,跑了古勒城主阿台,哼!你知道本鎮怎麼處置你。」

那都司嚇得縮舌,慌忙說道:「標下該死!就是拼了這條命不要,天黑前也要給大帥拿下古勒城。」說著將上身的鎧甲扒了,露出紫棠色的臂膊,持刀大呼道:「弟兄們,大帥有令,破了城寨,裡面的金銀財寶、女人牛羊見者有份,隨我殺呀!」明軍潮水般湧向城門。

箭如飛蝗,沒了鎧甲的遮護,都司頃刻間連中三箭,兀自揮刀猛衝,不料腿上又中一箭,終於趔趄摔倒。他給兩個軍卒抬到總兵面前,掙扎著匍匐在地,滿臉羞愧道:「大帥,標下無能,墜了您老人家的威名。」

那總兵卻未發怒責罵,反而溫聲寬慰道:「起來吧!虧你追隨本鎮這麼多年,竟蠢得有如三國時的許褚,知道他們的弓箭厲害,怎麼竟脫了鎧甲,那不是有意給人家做活靶子么!」

都司拄著刀柄搖晃站起身來,尷尬憨笑道:「標下一時情急,若攻不下區區一個小城寨,豈不是枉費大帥多年的栽培!」

總兵大笑道:「我李成梁縱橫遼東四十年,師出必捷,威振絕域,拓疆七百里,若都像你這般蠻幹硬拼,不知死過多少回了。強攻不成,便要智取。尼堪外蘭呢,將這個王八羔子揪過來!」

一個獐頭鼠目的中年漢子惶恐地快步跑來,神色極為恭敬,見李成梁目光咄咄逼人,不敢直視,兩眼閃閃躲躲,游移不定,賠笑道:「不必勞駕親兵了,奴才在這兒哪!大帥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此人便是女真圖倫城主尼堪外蘭,也是此次圍剿古勒城的嚮導,多日之前,他已暗派得力手下混入城中,以為內應。

李成梁喝道:「給我綁了!」兩個親兵過來將尼堪外蘭綁翻在地。

尼堪外蘭大驚,哭道:「大帥,就是借給奴才幾個膽子,奴才也不敢欺矇大帥呀!」

「你這兔崽子!誑本鎮說有人做什麼內應,攻克古勒城不費吹灰之力,你卧底的人呢!怎麼還烏龜似的縮著脖子不動?非要等著拿下城寨才露面邀功么?」

「大帥,也許是那幾個人行事不夠機密,給阿台那亂賊察覺了,如此那幾個人無異羊入虎口,斷無生理了。」

李成梁冷笑道:「此次攻打古勒城,本鎮已上奏朝廷,若無功而返,朝廷的臉面何在?本鎮如何向皇上交待?看來只好以你的人頭向朝廷謝罪了。」他獰笑著一拉腰中的寶劍,劍如龍吟。

尼堪外蘭嚇得跪倒,以頭觸地,哀告道:「大帥,念奴才急於求功,也是出於一片忠心,暫且開恩將這次記下,容奴才他日將功贖罪。」

「你等得,本鎮等不得!本鎮已年過花甲了,還有幾年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的日子?再說女真建州三衛各部給本鎮剿滅幾盡,阿台手下不過兩千人馬,棲身在這彈丸之地,今日正可一鼓作氣將他剿滅,豈有白白坐失良機之理?」

尼堪外蘭回頭看看不遠處圖倫城的部眾,登時心如死灰,暗悔自己不如安心做一城之主,手下一千多個部眾,日子也快活逍遙,何苦昧於名利,妄想依靠明人,統一建州三衛,豈非自找麻煩,身惹是非?再多的牛羊馬匹人口,也是身外之物,哪裡有性命要緊?今日犯在李成梁手裡,此人嗜殺成性,心狠手辣,怕是脫不過了。正在閉目悲戚,一陣馬蹄聲急急而來,來人高喊道:「大帥,且慢攻城——」他聽聲音極是耳熟,睜眼看時,一個鬚髮蒼蒼的老者與一個精壯的中年漢子飛馬趕到,二人下馬,那老者施了最為尊貴的抱見禮道:「建州左衛都督覺昌安拜見大帥。」

「覺昌安,你們父子二人來古勒城做什麼?」李成梁一怔。

「聽說大帥要攻打古勒城,奴才與兒子塔克世急急趕來接回小孫女。」

塔克世見李成梁不解,接話道:「阿台的妻子是奴才大哥禮敦的女兒,奴才的阿瑪擔憂城破傷及性命,趕來接她回家,幸好城寨還沒有攻破,不然侄女不知死活,阿瑪不免要傷心了。」

李成梁與覺昌安多年前就已相識,知道他的底細。覺昌安世代住在赫圖阿拉城,自六世祖猛哥帖木兒給永樂皇帝敕封為建州衛指揮使,傳到覺昌安已有四代,覺昌安生有五子,長子禮敦、次子額爾袞、三子界堪、四子塔克世、五子塔察篇古。覺昌安年紀大了以後,上書朝廷將建州左衛都督一職轉封給四子塔世克,頤養天年。李成梁見覺昌安如此老邁的年紀,竟還惦記著一個遠嫁出門的孫女,舐犢情深,凡人概莫能外呀!他心裡暗自感慨,詭秘一笑,問道:「覺昌安,如今古勒城被困,你如何接出孫女?」

覺昌安抱拳道:「請大帥讓一條生路,老奴才進城接她。」

「念我們多年的交情,本鎮倒可放你入城,可阿台能為你打開城門么?」

不等覺昌安答話,一旁的尼堪外蘭大叫道:「大帥,不止阿台的妻子是塔世克的侄女,阿台的姐姐還是他的妻子,他們是極為相好的親戚,進城自然不難。就是勸說阿台開門歸降,也費不了幾句話的。」他心頭一動,彷彿垂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輕易不願放手。

李成梁心下頗覺愕然,如此阿台、塔世克二人如何稱呼?這些蠻夷當真不曾開化,哪裡有半點中原的禮教!他心中早有打算,自然不會聽從尼堪外蘭的攛掇,但他城府極深,不教人窺出一絲的心機,微笑著順勢問塔世克道:「你可願意進城勸他們來降?」

「這個、這個……」塔世克躊躇地看一眼父親。覺昌安向來是個十分謹慎的人,本來不曾有這樣的打算,事出突然,不容細想,又畏懼李成梁的威勢,點頭道:「老奴才願意效勞,但有一事請大帥應允。」

「講!」李成梁平日驕橫慣了,無人敢在他面前打什麼折扣,他見覺昌安答應得不十分痛快,心裡便有幾分不悅。

覺昌安自幼年起便在遼東安居,一直周旋在明朝官軍與建州女真各部之間,察言觀色的功夫練就得爐火純青,李成梁殺人如麻,建州女真婦孺皆知,八年前他第一次血洗古勒城,玉石俱焚,血流成河,嚇得人人心驚肉跳,此刻見他眉毛一挑一聳,登時加了小心,求他放過孫女婿阿台的話不敢胡亂說出,乾咳兩聲,遮掩道:「老奴才求大帥不要懲罰那小孫女,阿台作亂,她並不知情。」

「好!一言為定。」

女真禮俗,入城拜見不能帶兵刃,以示絕無敵意。塔世克鎖著眉頭,將腰刀解下,覺昌安覺察他有些為難,伸手一攔道:「帶在身上無妨,怎麼說與阿台也屬至親,勸他歸順也沒惡意。你既擔心,我與你一起進城。」

二人到了城前,守門的軍卒見城主的岳父到了,明軍離得又遠,一面飛報阿台,一面小心打開城門,二人催馬要進,後面卻傳來一聲吶喊,無數明軍一擁而上,隨後殺來。覺昌安大驚,如何也想不到李成梁會趁此機會攻搶城門,慌忙打馬向城中飛奔,堪堪離城門還有一箭之地,城頭有人大喝道:「快快關門放箭!」覺昌安、塔世克抬頭看時,見阿台橫眉立目站在城頭,大罵道:「覺昌安呀覺昌安,好你個反覆無常的小人!當年你們父子引著明軍攻打古勒城,殺我阿瑪,我念在多年至親的份上,不與你們計較,沒想到養虎遺患,這次又來害我,豈能再饒你?放箭射他!」

覺昌安父子急忙調轉馬頭回來,不料雙方箭發如雨,腹背受敵,好在二人馬術精奇,急忙蹬里藏身,躲在馬腹下面。哪知一支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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