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筆記之三十四

提要:三個休長假者。陽光明媚的夜。無線電話女神。

噢,如果我真的把我自己和所有人摔得粉身碎骨,如果我真的跟她一起到了長城外面,與那些齜著黃牙的野獸為伍,如果我真的永遠不再回到這裡,那倒也罷了。那樣會輕鬆一千倍,一百萬倍。可是現在讓我幹什麼呢?讓我去扼殺那個……幻想。可是這難道能行之有效嗎?

不能,不能!Д-503,你可要把握住你自己啊。你要立足於堅實的邏輯基點上,哪怕花不太多的時間拼搏一場,像古代的奴隸那樣,盡全力去推動三段論的石磨,直到把所發生的一切都記錄下來,都琢磨透徹為止……

當我走上「一體號」時,人們已經到齊,已經各就各位,巨大的玻璃蜂巢里所有蜂房都已被佔據。透過玻璃甲板看過去,下面儘是小得像螞蟻似的人——他們守在電報機、發電機、變電器、測高儀、整流器、指示表、發動機、水泵、導管旁邊。在公共休息廳里,一些人正俯身在圖表和儀器上,大概是科學局派來的。第二建造師和他的兩個助手站在他們一旁。

這三個人的腦袋都龜縮進肩膀里,個個臉色灰暗,像晚秋的天,了無陽光。

「喂,怎麼樣?」我問。

「哼,怪可怕的,」其中一個笑了笑說,一臉的灰色,了無陽光,「也許不得不降落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總之,誰也不知道……」

我看著這幾個人,心裡就不是滋味——再過一個小時,我將用自己這雙手把他們從《作息條規》安排的舒適生活中拋扔出去,使他們永遠脫離大一統國母親的懷抱。他們讓我想起了《三個休長假的號民》裡面的悲劇人物。我們這裡每個小學生都知道這個故事。它講的是:為了做試驗,給三個號民免除了一個月的勞動,告訴他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幾個倒霉鬼在他們平時勞動的場所附近來迴轉悠,饞貓似的朝裡面張望。他們常常在大街廣場上停下來,一連幾個小時重複著他們每天在規定時間所做的動作——這些動作已經成為了他們肉體上的需要。他們用鋸子鋸空氣,用刨子刨空氣,手握無形的鐵鎚,敲打著無形的鑄鐵塊。到了第十天,他們終於忍無可忍,就手拉著手走進河裡,在《進行曲》的樂聲中步步下沉,直到河水中止了他們的痛苦……

我再重複一遍,看著他們我心裡很難過,便想趕緊離開這兒。

「我去機器間檢查一下,」我說,「然後就出發。」

他們問了我一些問題:啟動點火時要用多大的電壓,尾部水槽應該注入多少壓載用水。我身體里彷彿有一架留聲機,它迅速而準確地回答著所有問題,而我卻在不停地想著自己的事。

在狹窄的走廊里,有一張臉闖入我的意識——從那一刻起事實上就開始了……

在狹窄的走廊里,灰色的統一服和灰色的面孔不時地匆匆而過,在我目光里駐留片刻的只有一張面孔:頭髮低垂,像頂帽子似的扣在頭上,眼睛縮進蹙緊的額頭下面。他就是給我送便條的那個人。我明白了,她人在這兒,我是無法逃避這一切了。況且時間也所剩無幾,只有幾十分鐘……我渾身上下所有的分子都在微微顫慄(直到最後也未曾停止),彷彿裝了一台巨型電動機,而我身體這座建築物分量太輕,因此所有的外牆、內牆、電纜、房梁、電燈——一切都在顫悠……

我還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這兒。不過,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已經派人叫我趕快到上面指揮室去了:就要出發了……可是去哪兒呢?

一張張灰色的、了無光澤的臉。底下水面上像是布滿了一條條繃緊的青筋。天空中是一層層鑄鐵般沉重的烏雲。當我抓起指揮電話的話筒時,我的手也沉重得像一塊鑄鐵。

「向上,45度!」

響起了沉悶的爆炸聲,船體向上一縱,船尾濺起像一座山似的白綠色浪花,腳下的甲板開始飄移,柔軟得像橡膠一般。所有的一切,乃至整個生活,都永遠地留在了下面……四周的一切——藍色冰雕似的城市、一個個小瓶子似的圓屋頂、孤零零鉛灰色手指似的蓄能塔頂尖——剎那間彷彿越來越深地墜入一個漏斗形渦旋中,變得越來越小。隨後是一片濃密的雲幕,我們穿過了雲幕,看見了太陽和藍天。若干秒、若干分、若干里之後,藍色迅速凝結,黑色瀰漫其間,於是露出點點寒星,宛如一滴滴冰冷的銀白色汗珠……

這真是一個令人膽寒的夜,它亮得刺眼而又漆黑一片,它星斗滿天而又陽光燦爛。這就好像你突然失聰,銅號在狂吼,你還能看得見,但你只是能看得見而已:那銅號啞然無聲。太陽也如此,也啞然無聲。

這是很自然的,原本在預料之中。我們已經飛出了地球的大氣層。只不過這一切來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所以周圍的人個個嚇得呆若木雞,鴉雀無聲。而我呢,在這個充滿夢幻色彩的啞然無聲的太陽下,反倒覺得更加輕鬆。彷彿我經過最後一次痛苦掙扎之後,已經闖過了一道無法繞開的關口。我的軀殼留在了下面,而我自己飛翔在一個嶄新的世界,這裡的一切大概都是異樣的,顛倒的……

「保持航向!」我對著話筒向機器艙大聲地下達了指令,也許下達指令的不是我,而是我身體里的那架留聲機,並且又是這架留聲機用它那隻裝有活動關節的機械手把指揮話筒遞給了第二建造師。我全身每個分子都在微微地顫慄——這種顫慄的聲音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我就這樣跑下來,去找……

我來到公共休息廳門前——就是這扇門再過一個小時將哐啷一聲重重地關上……門旁有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個子矮矮的,長相彷彿見過千百次,混在人群中很難辨認,只是兩隻手特別長,達及膝蓋,彷彿由於忙中出錯,把另一組人體零件中的手給他裝上了。

他伸出長手攔住我:

「您去哪兒?」

我明白,他不知道我對這裡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這也沒什麼,也許就應該這樣。我居高臨下,故意聲色俱厲地說:

「我是『一體號』的建造師,而且這次試航由我主持。您明白啦?」

長手縮了回去。

我走進公共休息廳。製圖儀器和地圖上俯著幾個頭髮花白的腦袋,還有幾個黃髮的腦袋,謝了頂的腦袋,熟透了的腦袋。我把所有的人一股腦兒都很快掃了個遍,然後退了出去,穿過走廊,順著舷梯下到了機器間。燃料點火爆炸後,管道變得熾熱,因此這裡溫度很高,噪音也很大,那些閃閃發亮的曲柄像喝醉酒似的,跳著狂熱的蹲跳舞,刻度盤上的指針片刻不停地微微顫動著……

終於在測高儀旁找到了那個額頭低得像戴了頂帽子似的人——他正俯身在筆記本上……

「我問您……」我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著(因為機器的雜訊太大),「她在這兒嗎?她在哪兒?」

額頭下面的陰影里露出一絲微笑:

「她?在那邊,在無線電機房……」

於是我就去了那裡。那兒共有三個人,個個都戴著盔式通信耳機。她彷彿比平時高了一頭,彷彿長了雙翅,閃閃發亮,展翅欲飛,活像古代的眾仙女瓦爾基里 ,在高處,無線電天線上的巨大藍色火花彷彿是她發射出來的,這裡那股淡淡的閃電臭氧氣味也好像是她散發出來的。

「我需要一個人,誰都可以……不,就是您吧,」我氣喘吁吁地(由於跑的緣故)對她說,「我要向地面上飛船製造現場發報……我們走吧,我來口授……」

緊鄰機房有一間鴿子籠似的小廳。我們在一張小桌子旁肩挨著肩坐下。我摸到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說:

「怎麼樣?到底怎麼樣?」

「我不知道。您不覺得這樣更好嗎?只管飛,飛到哪兒去都無所謂。很快就到12點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到了夜裡……我們倆夜裡會在哪兒呢?說不定我們會在草叢裡,在枯葉堆里……」

她身上放射著藍色火花,散發著閃電氣味,而我心裡顫抖得更加厲害。

「請您記錄,」我說,聲音很大,並且仍然氣喘吁吁(由於跑的緣故),「時間11點30分。速度6800……」

她一邊看著面前的紙,一邊隔著耳機的頭盔低聲說道:

「昨天晚上她帶著你的便條來找我……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要說話。那孩子是你的吧?我把她送出去了——已經到了長城那邊。她會活下去的……」

我又回到了指揮室。眼前又是一個幻夢般的夜:既星斗滿天,又陽光耀眼。牆上時鐘的指針依然片刻不停地、一分一分地緩慢爬行著。一切彷彿仍然籠罩在薄霧之中,都在難以覺察地顫抖著(只有我一個人能覺察到)。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一切如果不是發生在這裡,而是發生在下面,靠近地面會好一些。

「停車!」我對著話筒大聲喊道。

飛船仍舊在前進(由於慣性),但速度越來越慢了。突然,「一體號」彷彿被一根髮絲扯了一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接著髮絲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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